寻逐大江“千堆雪”
孙洪海
作为上世纪庚寅年出生的东北人,我最早知道长江的名字,是在中学的《中国地理》课本上。可让它流进我的心里,淌到我的梦里,确是文学魅力所使然。
打开文学史,不难发现,自有文字记载以来,描写长江的诗文可谓浩如烟海。生动形象的文学语言,最易诱发读者亦梦亦幻的想象,营造身临其境的自我享受。所以,才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之说。
我最早读诗仙李白的《早发白帝城》,对“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江流就有过这种想象。再后来,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让我对长江的想象更加丰富,如果说对李诗的想象是水墨画,那么苏词就是水彩画了。我从“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中,想到走马灯般的历史更迭,更会像绘制工笔画那样,悉心揣摩“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精彩, 以及“穿”“拍”“卷”几种情形的递进变化。“千堆雪”这个词组,夸张得令人耳目一新,让我拍案叫绝,惊涛怎么会拍出“雪”来呢?且是“千堆”,那景象该有多么壮观啊?岂能不叫人惊艳,诱人向往。尤其后来在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之《王安石三难苏学士》里,看了王安石托付苏轼,取瞿塘中峡水沏阳羡茶的桥段,我对三峡水之急、中、缓的神奇变化,感到不可思议。因而,我对长江的关注也变得走火入魔。继之,读了毛泽东的《水调歌头·游泳》,“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那种改变长江的伟大格局,令人振奋和憧憬;看了刘白羽的《长江三日》,如与他相伴而行,感同身受。就是这些经典诗文,让长江铭进我心,令我不尽想象,一睹长江风采的冲动亦与日俱增,如同猜谜者拿着谜面寻求谜底一样,急于验证自己。久而久之,竟生出了不到长江不死心的情结。
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我终于有机会去武汉,那是我第一次坐绿皮火车出远门。记得快到武汉长江大桥时,车厢广播提醒旅客,前面就要过长江了,为了安全请大家关好车窗。夙愿以偿的时刻是令人激动的,我把脸贴近玻璃窗,不错眼神儿地向外观望,生怕错过什么。随着蒸汽机车驶入铁路桥的空响声,浩瀚的江面迅即扑进眼帘,在那个仲夏的夜晚,我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大江东去”!但因夜色朦胧,以及铁路桥两侧钢铁护栏和支架的遮挡,我的视觉并未留下清晰的底片。
好在武汉师院开会期间,师院安排与会者去参观了武昌的江滩,我看到了长江宽阔的水面,看到了百舸争流,也看到了江水的浑浊。我还惊喜地参观了一个叫赤壁的景点,我以为那就是苏轼怀古之地,可我在那里没看到“拍”“穿”“卷”的景观。听当地老师介绍我才知道,原来湖北有好几个“赤壁”,最著名的有两个,一个是在蒲圻,因是三国的古战场,被称为武赤壁,另一个在黄冈,因大文学家苏轼在那里写就《念奴娇·赤壁怀古》,被誉为文赤壁。
在武汉的日子结束后,我本想去黄冈拜谒文赤壁,寻找苏轼当年情涌大江的痕迹。知道我的想法后,来自黄冈的朋友对我说,现在文赤壁早已沧海桑田,江水退缩大江改道,赤壁已远离江岸,词中的景象无法再现。我听后虽心中黯然失意,但我还是乘船走水路,顺流直下去了上海。两天两夜多的时间,途径五个省市,一千多公里的路程,给了我充分观察和了解长江及沿岸景观的机会。因为是第一次坐江轮,我非常兴奋,除吃喝拉撒睡,我大多时间都在甲板上观望,享受仲夏的风光外,我心心念念的,还是要检验我对那些名篇佳作的艺术想象。我认为苏轼在《赤壁怀古》中描写的情景,绝非赤壁独有,只要有凶猛的水势,遇上错落的礁石险滩,都会生成我想象的那种景观。也许是我们远离江岸,一直航行在江心的原因,此行我依然未能如愿。
这次长江航行,我饱览了别样的景致和风光,我发现,沿江两岸无论是水乡和城市,还是园林与农田,以及千家万户和各行各业,无不受益于这不舍昼夜的滔滔江水。我曾在资料中获悉,长江自青海发源东流入海,流经十个省市区(当时重庆还未建直辖市),惠及全国三分之一的人口。这个数据表明,长江对中华民族的繁衍和生息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不仅影响贫富,更关乎安危。能在这样伟大的江面上航行,让人有种无名的自豪感。可无处印证我如醉如痴的想象,我依然心存遗憾。在黄浦江码头登岸时,我还在心底嘀咕:我一定要在大江上,找到那令人神往的“千堆雪”。
人生有些时候挺奇妙,你一旦对什么事情着了迷,就会形成一个难以摆脱的怪圈儿。此行后,我像推理办案一样,又重新阅读了《王安石三难苏学士》和《长江三日》,觉得苏轼笔下的壮丽美景,三峡一定会有。因为那里峡谷幽深、壁立千仞,因为那里河道曲折,暗礁错落,因为那里落差悬殊,滩险水急,这样的环境,岂能无“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于是,我等待机会去游览三峡,印证我想象的图画。没想到,这一等将近四十年。
这四十年,我们的国和我的家,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的国家变富了,我的家有了电视机,拓宽了我获取知识和信息的渠道,有了“坐地日行八万里”,大千世界,尽收眼底的感觉,极大地方便了我对长江话题的关注。这期间,我从电视里观看了大型专题片《话说长江》,看到了长江在三峡中那些“惊涛拍岸”,坚定了我寻找“千堆雪”的信心。我还关注过1998年汛期,长江上那场震惊世界的特大洪灾。党中央调动18万大军,投入抢险救灾,加之沿江居民近700万人共抗洪水猛兽。尽管如此,结果还有2.23亿人受灾,3004人死亡,497万间房屋倒塌,直接损失达1660亿元。虽然党和国家已把损失降到历史最低,可这些数字依然令人可怕!通过电视我还了解到:有文字记载,自公元前180年到1911年,历时2091年,长江共发生较大洪灾214次,平均10年一次,可历朝历代除求神拜佛外,皆束手无策。直至辛亥革命之后,革命先驱孙中山才开始为治理长江殚精竭虑。他最早提出“振兴中华”的口号,他想依靠发展工业来救国。他于1918年,在上海香山路7号小楼,为中国的现代化开始构想,在他的英文著作《国际共同开发中国实业计划》中,第一次提出兴建三峡工程的规划,可惜积贫积弱的旧中国,无力实现他的梦想,只能任纵长江顺其自然。1932年,民国政府曾派电气专家恽震,率队首次勘察三峡水力资源,并写出《扬子江上游水利发电勘测报告》,科学地提出两个建坝地址,一个是葛洲坝,另一个就是黄陵庙即现在的三斗坪。只可惜民国政府依然心有余而力不足,结果存档了事。抗战期间,缺乏自信的民国政府又心血来潮,邀请美国著名坝工专家萨凡奇,率专家组对长江三峡进行查勘。专家组在考察报告中,提出兴建三峡工程的建议。又两年来华复勘后,美国拟全额贷款协助修建,计划已进入责权利的分配阶段,民国政府又松了套。抚今追昔,看这长江治理,觉得除李冰父子能变堵为疏外,历朝历代都无能为力。
我关注长江近四十年后,在一个满目葱茏的季节,我有机会去重庆的合川参加一个散文论坛。两天三晚的会议结束后,我本应在重庆市区好好转转,第一次踏入那座美丽的山城,最起码应该看看地标性景物。原想逗留三两日,看看歌乐山、渣滓洞、红岩村等红岩文化,然后夜游嘉陵江,赏赏两岸山城夜景、品品重庆美食小吃,可满街三峡游广告的诱惑,让我在犹豫中,坚定地选择了当晚启程的三峡三日游,决定去了却自己曾经的遗憾。不知是刘白羽《长江三日》的深度影响,还是三峡游确需三日,“三日游”成了一种游览模式。我没在朝天门进港,根据旅游合同约定,被送到万州码头登船。上船时已是万家灯火。因外面下起小雨,无法在甲板久留,我在船舱里安排好住宿,便坐守舷窗,悉心打量进入眼帘的一切。笼罩在夜色里的万州码头,泊船的水面给人的感觉很深也很宽。随着一声好听汽笛的长鸣,游轮首尾大调个后便启程了。眼盯右岸灯火渐渐退去,游轮驶进漆黑的夜幕,明知游艇已驶离码头,然而感觉似乎原地未动,这江轮也太稳啦!因无甚可看我便上床入梦。等叫床的广播响起,已是子时,我随众游客下船,去拜谒了张飞庙,这是国家重点文物,云阳县的镇县之宝。此庙原在下游32公里处对岸的飞凤山上,因三峡大坝工程需要,按“不改变文物原状”原则,被整体搬移至盘石镇狮子岩下。看完这处具有1700多年历史的文化景观,回船后又入梦乡。
等自然醒来时,东天已露鱼肚白,南岸的高楼顶端“诗城奉节”几个大字赫然入眼,奉节县是白帝城的辖区,这让我瞬间精神起来,看到诗仙李白“朝辞白帝彩云间”地方,见景生情,诗意也油然而生,顺口吟诵起来:“夜谒张飞庙,朝瞻白帝城。青峰岿两岸,碧水溢江平。”在这“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出发地,李白辞别的场面和那只轻舟顺流颠簸的情景,立即浮现眼前,我有一种穿越时空、目送太白远行的感觉,而且替古人担忧之情顿生,我为李白的“一日还”捏了一把汗,水流那么湍急,船行那么快,如果翻了船可怎么办?庆幸没有“如果”。再看看现在,庞大的游轮在碧绿的江水中慢条斯理的航行,即使久立船头,也难有乘风破浪的感觉,绝对没有安全之虞。白帝城是三峡西端的出入口,游艇前行便进入瞿塘峡,三峡是我此次寻逐“千堆雪”的目的地。一夜酣眠,我养足了精神,我要睁大眼睛寻找我的目标。三峡的山和水,可谓是景致的绝配,这里的山势姿态万千,这里的水流蜿蜒逶迤。古人云“看山不喜平”,其实,人们看水亦不喜平。波滚浪涌就是水的舞蹈,如果水波不兴,光看一泓平静的碧水,就像看安睡的美人,无法获得美妙的动感,所以,我喜欢水的激流跳跃,喜欢水的波涛汹涌,执意寻找“千堆雪”。进入瞿塘峡,壁立千仞的夔门让我叹为观止;进入巫峡,云雾缭绕的巫山十二峰,宛如仙境;亭亭玉立的神女峰,让我感喟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这些峡谷崇峰固然不俗,可碧绿如玉的江水,除水面宽窄随船变化外,平稳得让人无法判断流向。冯梦龙在《王安石三难苏学士》里,关于三峡水势的几种描述,已无处寻觅。直到船停泊于三峡大坝,也没有发现我想象过的状态。哎呀!曾经的滚滚长江,怎么会变成这么没血性的样子?李白诗中的那种流速,苏轼笔下那种澎湃,刘白羽《长江三日》里的那种奔腾叫啸、万瀑悬空的状态,怎么都不见了呢?
这次抻长的三峡游,并未游完西陵峡。最后的项目是参观三峡大坝。我们乘大巴车到了大坝北端的坛子岭风景区。登上坛子岭顶部平台,雄伟壮观的三峡大坝尽收眼底,此时,让我自豪地直捶胸脯。风景区里存有见证三峡大坝工程的实物和资料,认真看下来,我才知道什么叫时过境迁,三峡已巨变,我却在翻老黄历,活在自我的想象中。其实,自万州启航,我们一直航行在400公里长的大坝库区,可我却浑然不知江水平稳之因。凝望大坝库区,看着曾桀骜不驯的长江被稳稳地拦截,使原本浑浊的惊涛骇浪,变为碧绿的平湖静水,让人怎一个感慨了得。一路过来,我虽没找到“千堆雪”,可我却看见了毛泽东在《水调歌头·游泳》中,为三峡大坝勾勒的画面。无论作为党和军队及国家的缔造者还是文学家,他的高瞻远瞩、雄心壮志是无人可及的。历代诗人词家,写景状物,表达的都是现实感受或思古幽情,唯毛泽东“风物长宜放眼量”,能在四十年前,艺术地勾画出三峡如今的样子。这不是神来之笔所能解释的,更是因为他心怀人民,深知人民的需要。看到三峡之今日之巨变,如果把它的原来比喻为恣意妄为的野生龙,那它现在就是一条俯首听命、身兼多职的宠物龙。它一举削减了中下游的防洪压力,为沿江人民防涝抗旱提供保障,它成了上海至重庆的全天候黄金水道,可使万吨货轮自由航行,它解决了中国人被拉闸限电的困扰,它为我国旅游业开辟了一组彰显民族自豪感的景观,这纯洁的能源,还为世界的减排计划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仅以二十多年前,那次特大洪灾损失的一倍半半价值,移走了130多万库区居民,造就了这个世界之最的工程,这是中国人民智慧的结晶,这是共和国实力的体现,更是中国共产党继承孙中山遗志,领导中国人民办大事的杰作。此时,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一首叫《社会主义好》的老歌,其中唱道“共产党好,共产党好,共产党是人民的好领导!说得到,做得到,全心全意为了人民立功劳!”这段抽象直白的歌词,灿烂和辉煌了共产党的今天!
坛子岭一游,了解了世界之最的三峡工程,虽收获颇丰,却意犹未尽,坐在回程的车里,还恋恋不舍地回望,突然,看见大坝中段的泄洪道开闸放水,一时间,几十条喷涌的水柱如群龙腾起,以雷霆万钧之势,划出半圆的弧线奔腾而下,那白浪滔天、雪花飞扬、云蒸雾霭的恢弘场面让我热血沸腾,我禁不住连声高喊“我找到啦!找到啦!”这“当惊世界殊”的工程,这开天辟地的奇观,这巧夺天工的景象,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千堆雪”嘛!我想此时苏轼若在,也不会再为他的《赤壁怀古》而骄矜,一定是奋笔疾书,为三峡大坝这泄洪的磅礴气势而吟咏高歌!
孙洪海,早年毕业于辽宁大学中文系。先后于沈阳师范大学、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沈阳指挥学院、辽宁大学,从事教学工作。后在某新闻单位从事新闻工作。现为辽宁省散文学会副会长,《辽宁散文》杂志副主编,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东北大学客座教授。有越百篇散文作品发表于多家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