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错(1943- ),本名张振翱,著有诗集《过渡》、《死亡的触觉》、《鸟叫》、《洛城草》、《错误十四行》、《双玉环怨》、《漂泊者》、《春夜无声》、《槟榔花》、《沧桑男子》等。
茶的情诗
1
如果我是开水
你是茶叶
那么你的香郁
必须倚赖我的无味。
2
让你的干枯柔柔的
在我里面展开,舒散;
让我的浸润
舒展你的容颜。
3
我们必须热,甚至沸
彼此才能相溶。
4
我们必须隐藏
在水里相觑,相缠
一盏茶功夫
我俩才决定成一种颜色。
5
无论你怎样浮沉
把持不定
你终将缓缓的
(噢,轻轻的)
落下,攒聚
在我最深处。
6
那时候
你最苦的一滴泪
将是我最甘美的
一口茶。
故剑
想当年你炼我铸我,
擂我搥我敲我,
把我乌黑的身体
烧成火热的鲜红,
而我胸中一股洪洪的壮志
却在你最后一勺浇头的井水,
随着灵台的抖擞
而变得清澈雪亮,
你磨我弯我抚我
在春天三月的夜晚,
我终於在你手中悄然轻弹
成一柄亦刚亦柔的长剑。
我知道被铸成的不是你的第一柄,
我痴望被铸成的我是最后的一柄,
从你绕指温柔的巧手里,
我开始了一柄钢剑的历史,
一段千鎚百炼的感情,
时至今日,
隐藏在剑鞘暗处的我,
将何以自处——
我的历史只有一种,
你的感情却有千面。
可是每一个如晦的雨夜
都有一种寂寞在心胸油然滋长,
使我不耐不安
而烦跃吟啸;
故剑一片的情深,
不是侠气就能培养的,
不是江湖就能相忘的,
有一种渴望,
不是剑诀就能禁制的,
不是归宿就能宾服的,
有一种疑团,
在风中苦苦的追问——
当初你为何造我舍我?
为何以你短暂血肉之躯,
炼我春秋钢铁之情?
为何以你数十载寒暑的冲动,
遗弃我成千百世阅人无数的无奈?
一日
假如我们只有一日的短暂相聚
那么我愿把一生的漫长诉说
露重的清晨
除了鸟叫与太阳
吵醒你的应该是一壶香浓的黑咖啡
然后在圆形的玻璃桌上
面对一丛窗外淡紫而羞怯的雏菊
愚騃的童年
动荡的少年
不过是把臂之间
杯底咖啡的沉殿吧
至於壮年的奋烈
则一如早报漏读的新闻
动魄的事件
只能偶而勾起黄花的惊叹
而中年缠绵的泣血
惟有午后倾盆的骤雨
稍而助长其一泻不可收拾的声势
真的,那堪一生事
长遣一日说
夏末冗长的酷热
初秋顿然的清凉
清凉与酷热
一换一惊心
宵来的惊梦
梦醒的泪痕
依稀中暗暗忖量
惟有梦中一生的长久
才能抵消世间日后的决绝独自
细雪
不必追问为何降临,期盼已久的彼此
原是一种默契。一夜之间
细雪无声裸裎以雪白肌肤
另有一番无人诉说的恣意;
雪继续落著
心事未敢透明,雪线下降
想起艾青,以及《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松花江畔的松嫩平原
原是蒙古哲里木盟游牧地
江边两岸──
有一簇簇冰花凝结在松叶柳枝
长堤十里晶莹透亮
遥远的东北家乡非常寒冷
没有星光的晚上
诗句非常寂寞,无力。
从一趟伤心之旅回来
积雪盈踝
手足情深在松下留影
如一张锋利刀片阳光凌厉掠过
薄薄有一丝隐痛
去夜新雪轻轻飘落
一如他平日温柔语气
惟恐惊动黑夜
带来黎明;
翌日捧读谷崎掩卷无语
雪子婚姻当真雨雪霏霏般懊恼吗?
然而那夜相聚犹胜小别
夫人捋袖研磨墨砚
夫君拈毫勾勒枝干
再著她补上树影婆娑
有限时光捕捉无限幸福
生命原是一幅画沉默完成!
醒来卷帘望去
好一趟细雪茫茫
收拾心情继续赶路
从一个城市到下一个城市
像一叶颤抖的芦苇,雪霁後,在风中。
格雷伯爵
饮你以格雷伯爵
几疑早生华发
此茶最宜午后玫瑰园
白凉亭内,少奶奶们的扇子
镀银茶具与姜汁饼乾
丰腴乳酪倾后──
一切都是杯内小小风波
笑话含蓄幽默
偶尔几声惊呼
依然三分前维多利亚;
有一种傲慢典雅
随着小银匙的圆舞
轻轻敲响金镶瓷杯
另一种偏见印象
却坚持有待视觉满足
触觉与味蕾亲密相接
才选择那一种类赞叹
如此礼仪习俗,可以上溯十六世纪
葡萄牙公主下嫁查理士二世后
宫廷一时为茶所惑
坚决航向可伦坡!
两百年后,查理士混揉格雷
就是所谓伯爵红茶了
格雷并非黑白不分
也非画像格雷
去为青春容颜发愁
他是大不列颠首相
不折不扣的维新党
他的焦急,除了中产阶级投票权外
不外是午后提前
为他特别泡制的一杯格雷伯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