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云:作瓷手记补遗:秦家二妹

郑云云
2021-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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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窑的日子,二妹就回来了。全家人都陪着笑脸,把她当宾客似的围着她转。饭碗只多了一个,菜却多添了几样,我也跟着瞎高兴。

  吃完饭,秦伯和小马子合伙用力,把窑架子从窑炉里推出来,那架子差不多有两丈长,二妹支起一条腿踩在架子上,嘴里叼着烟,用手眼指挥秦伯和小马子满窑。秦伯这时,竟不像是二妹的爹,像个小工,和小马子一般规矩听话。

  满窑最有讲究,满窑满的不好,火路不畅,一窑瓷器烧出来便会全部“倒窑”,那种晦事,便像种田的辛苦种到水稻扬花抽穗,突然一场泼天洪水不由分说就来了,堤塌田毁,竟然颗粒无收。亦像写者码字,白天黑夜,几十万字呕心沥血,熬到眼睛发干,却被编辑出版者一句话就给轻易毙了。

  这满世界的行当,原也是到处都有状元榜眼探花,二妹是女中豪杰,满窑高手中的高手。

  而我,只认得大器放后,小器放前,安排火路要前紧后松这一条死理。这条死理人人都懂,窑中的火路却是左奔右突,上腾下翻,活活的一条龙似的,哪里是死理能掐捏得住的。就像旧时作文章,起承转合秀才皆知,却是谁又能大笔一挥,就潇潇洒洒甩出一手锦绣文章来的?

  二妹就有这个本事。从十年前的岁月在国营窑场干起,到现在自家家里承包,她满的窑,竟从来没有倒窑过。所以,熟悉一点的陶艺家,宁可请了小工挑担,都把东西担到这里来烧。如果瓷坯和釉料没有问题,九成的把握就到了手。景德镇窑业近年来都不景气,往往无利或只有微利可言,许多人都改了行,秦家的窑场一直维持下来,便是靠了二妹的胆气和灵气。

  秦家姐妹,都有灵气。但胜照和小妹,只将那灵气用在画笔上,连眉眼都生得秀气,只有二妹,像个大眉大眼的男儿,却是将灵气都洒在烧窑的男人行当上。三姐妹来家的日子,小妹腼腆无言,胜照只和母亲拉家常,唯有二妹,抽烟喝酒,上天入地,像是要把家里搅翻了似的。一样的天地,滚动出白云和乌云,一样的父母,养出性情两样的女儿来,让我看着有趣。没见二妹时,我一直以为秦伯是秦家窑炉的主儿,一开始但凡我有关于烧窑的疑问都是问他,平素里话不多讲的秦伯,也是很乐意告诉我许多烧窑的绝窍。

  二妹来了,秦伯就很自觉,很少开口谈烧窑的那一点知识。点火以后,他只老老实实地在一边监测火温,不敢马虎。二妹不在身边时,他才教我在观火孔中看瓷的色泽,看黄金紫玉在火中的千变万化,但终是火啸似语,虫叶成字,我却看不出也听不明白,眼面前永远只是一片热腾腾的火光呼呼地烧,后来我怀疑秦伯实际上也只是看见一片呼呼燃烧的火光。只有二妹才是真正能看见里面虎踞龙盘的天地,正起着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沧桑。

  当满窑的架子堆得高高时,就要关窑门了。点火前,二妹一脸的虔诚,我们都躲的远远,怕不小心说错了什么得罪了窑神,招惹二妹骂人。

  那时窑炉里还是一片黑暗。侧耳听去,似有点点风声,那是火神将醒未醒的前夜。当火焰渐渐腾起,观火孔也渐渐有了热气,此时神道阐幽,天命微显,直待火龙翻身跃起,在窑炉中游走生风时,二妹才像旧戏文里帷幄已定,将士们都已披挂上阵的诸葛军师,一脸的无谓淡泊了,好像胜负在她心中,早已有了定局。

  满窑时,我总是很想走二妹的门路,让她尽量先将我的瓷器堆进去。我好言好语地对二妹说,差不多算是低声下气了,二妹却一脸的倨傲,不理会我,我就去找秦家伯母,秦家伯母笑微微地对我说,现在瓷坯都喷了釉,如何认得出?下回我记住叫小马子喷釉前悄悄将你的瓷另放一边好了。喷了釉的瓷坯,大大小小放在一处全是一色的白,但我知道哪件是我的。秦家伯母却以为我不知道她怕这个女儿,不过我也没辙,只好由着二妹。这时候的二妹,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谁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二妹至今单身,却常有一大帮男女朋友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不满窑的日子,二妹在外面忙些什么,我不知道,秦家父母也不多问,毕竟儿女大了,自有他们的天地。但至少二妹是很热爱自己这一行当,为自己烧窑的本领自傲的。记得第二回我来窑场,已经开过窑了。晚上二妹赶回家吃饭,大着声气很自得地问我那批瓷烧的如何?那是我在窑场画的第一批瓷,我自己都没想到可以烧的那么漂亮。我却也不说好的如何,就只管笑着拿酒来敬她。没想到二妹一把夺了我手中的酒,另去找了两个大杯,满满倒了要和我对饮。胜照忙代我向二妹求饶,二妹不理,自己先将一大杯酒干了,冷着脸对我说:“就看姐以后的瓶子要不要我烧了!”我也不怕,端起杯子就将那酒喝了,酒气冲上头时,我看见二妹的脸上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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