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木板·秧歌》

陈忠实
2024-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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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板·秧歌

陈忠实

一九五〇年春节过后的一个晚上,父亲把我叫到方桌前,郑重却也平和地说,你明日个去上学。我也不觉得太惊奇,上学的事在年前已经说过不止一回了,只是得知明天就要走进学堂的时候,还是有一种说不清楚是紧张或是受制约的异样的感觉。我没有说话。父亲接着把一支新买的毛笔递给我,还有一沓写大字的仿纸,说,你跟你哥合用一个砚台。我哥早我两年上学,笔墨纸砚备全。我接过写大字的毛笔,拔下那个竹筒笔帽儿,毛笔的竹竿尖头是一撮紫红色动物毛做的笔头,我当即联想到在原坡上割草时撞见的狐狸尾巴的毛,据说好毛笔都是用狐狸的尾巴制作的,称鸡狼毫。

学校设在村子东头的一孔窑洞里。我们的村子倚着白鹿原北坡的坡根自东向西排列,我家是西头倒数第二家,后门外的坡地却是河卵石和河沙的沉积层,这是不知几千乃至几万年前,灞河曾经流过的河床。村子东头却是黄土崖,不见一粒沙石,村民便在崖根下凿成冬暖夏凉的窑洞。这里的窑洞又高又深且宽阔,里边用土坯垒成隔墙,一家两代乃至三代共住一孔窑内。作为学堂的这孔窑,是村子里有房子住的一户人家放置杂物的闲置的窑洞,提供给乡民作学堂,已经使用许多年了。这孔窑洞学堂容纳着二三十个学童,是我村和东蒋村以及处于原坡上的仅有十多户人家的史家坡三个村子的求学的子弟。请来的教书先生的报酬,由上学的学童的家庭分摊,那时候不论钱而论麦子,大约是一九四九年前国民党纸币贬值得和废纸一样,人们常说背一口袋纸币买不来一口袋麦子,乡民们的交易便是以物易物,无论卖地卖树嫁女儿,都以麦子或苞谷为易物。聘请来的教书先生,也是议定一学季给多少斤麦子,具体给多少,我那时不用关心。


我拿着父亲昨晚交给我的毛笔和一沓写大字的仿纸,拘束而紧张地走进那孔窑洞,在自家的方桌旁的自家的长条凳上坐下来。那个时候的乡村学堂,没有公用桌凳,由学童搬来自家的方桌或条桌和凳子上学,有的学童的家长约定合用一张桌子,我家的方桌四边可以坐八个学童,我和我哥之外,另有四五个同村的学童共用一桌。

紧靠窗户是一个土坯垒成的炕。紧靠炕边支着一个方桌。桌上摆着一摞书和一摞纸,还有一个插着粗杆细杆毛笔的笔筒,还有磨墨的砚台。先生正襟危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先生很年轻,穿一件淡蓝色长袍,正在给学童写影格。初入学的学童先把先生写好的影格垫在仿纸下面,然后按着影格上的字的笔画在仿纸上照写。我不敢到先生的方桌跟前去,由我哥把一方仿纸送到先生桌上,要求为我写一方影格。

约略记得是从一到十最简单的十个字,我把影格铺到仿纸下,模模糊糊可以看到仿纸下的笔画,用蘸了墨汁的毛笔照写起来,尽管横笔不直竖笔歪扭,却总算是我捉笔写出的第一张汉字了。

印象里的先生眉目清秀,却不苟言笑,看去和善的脸上,一旦被哪个学童惹得生起气来,也够怕人的,顺手便抓起摆放在方桌上的足有三尺长的窄木板,抽打那个学童的手掌,打得学童尖声哭叫,他也不会饶恕,说打五板绝不少打一板。我确凿怯惧那把木板,窝着贪玩的野性子,避免了木板击掌的惩罚。我已记不清学习课目的内容,却记得这种延续到一九五〇年春天的老式乡村学堂的格局到秋季就废止了。据说穿蓝袍的先生被政府收编,集中培训去了。人民政府派来了一位新老师,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个头高大且粗壮。他到处向乡民申明他是人民教师,要称他是×老师,不许再称他先生;对入学的孩子要称学生,不能称学童了;最让乡民们新鲜的是,这位人民教师的报酬由政府每月发给,不用学生家庭分摊,村民们惊喜地说,娃娃念书不掏钱,新社会真好。

我上学的第二个春天,村子里实行了土地改革,我们村子没有划定一户地主或富农的农户,比我们村子少一小半农户的东蒋村划定一户地主成分的人家,土地和财物被分配给穷人了,作为三合院的坐庄建筑——三间大房,收归为公有,议定为初级小学的学校。这样,一九五一年的下学期,我和同学们就在这幢宽敞的大房子里上课了。教室宽敞了,光线也比窑洞亮堂了,却要出村子跑远路上学了,东西蒋村之间纵着一道不太高的土梁,梁的两边是两条不太深的沟。那时候一天上三次学,我和西蒋村同学便来回翻六次沟和梁,却也从来不觉得累或苦。也是从这学期起始,教室里有了女学生,都是老师耐着心到乡民家里说服开导,应该让女娃上学识字,女学生逐渐多起来了,还有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也认字求学来了。


每天下午,这位老师领着我们在农民的打麦场上扭秧歌,双手上下轮换甩动,高过肩膀,三步一跳,左右扭摆腰身,动作不复杂,很容易做到,难的是排列的两队不仅要步调节奏一致,而且两队要互相交叉变换队形。后来老师又教给我们一种竹竿秧歌,因为多数学生家里没有竹竿,老师变通为柳条,我们从灞河滩到处都有的柳树上砍下擀面杖粗细的柳树枝,剥掉皮,是洁白的柳杆,再用红颜料涂成红白相间的彩色。按照老师教的竹竿秧歌的舞步跳起来,仍然是三步一跳,右手拿着的竹(柳)竿和着脚步击打左肩再击打右肩,最后击打跳起来的脚掌。同学们个个都练得认真,跳得满头大汗也乐在其中,尤其是打麦场边有许多男女村民和小孩围观的时候,大家跳得更认真了,吹着哨子伴着节奏的老师也更来劲了。

教育局的管理部门组织了一场秧歌赛,分片举行,原坡地区的初级小学会聚在中心小学,我们的竹(柳)竿秧歌别具一姿,独领风骚,随后被安排到原坡和原上的村子里去表演(还有另外几所学校的秧歌队)。每有节日庆祝活动,我们的竹(柳)竿秧歌都受邀表演。我大约刚交上十岁,跟着老师和同学,攥着一根磨得溜光的竹(柳)竿,扭遍了原下原坡和原上的大寨小村,兜里装着自家的馍或锅盔,所到之处的村子或学校供给开水,歇息下来便吃馍喝水,依旧劲头十足地扭。

直扭到四年级毕业,在当年考高级小学难似考秀才的升学考试中,我竟考中了。当时学习的情况已经基本无记,只留下竹(柳)竿秧歌的记忆。在我后来到原上或原坡的这村那庄走动的时候,偶尔竟会泛出少年时到这里扭秧歌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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