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方诗歌欣赏16首
·
杨方,女,1975年出生于新疆伊犁,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中西诗歌》《作品》《飞天》等杂志发表诗歌。作品入选《中国年度诗歌》等多个权威选本。第一部诗集《像白云一样生活》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9年卷,《骆驼羔一样的眼睛》是其第二部诗集。另有小说集《打马跑过乌孙山》出版。曾获第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浙江优秀青年作品奖等奖项。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现居浙江。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巩乃斯牧羊人
·
在羊群中呆久了,他心里长出
羊毛的软,羊羔的白
长出绵羊的懒散和温暖
但还没有长出山羊的角
·
他低头走路,闻着青草的香
他卧在青草,做一只羊做的梦
羊啃青草,他啃馕
·
他也反刍,怀揣一座夜莺的花园,玫瑰开放
更多的时候,他把夕阳当铜零系在头羊的脖子
自己走在羊群,远离人群
·
巩乃斯牧羊人,划拉一声响鞭
就让羊群和黄昏一起分散开来
把西域草原那么大的孤独,化整为零
·
额济纳
·
铁穆尔大哥,这时候要有你的歌声就好了
这么大的空旷,只有你的蒙古长调才能填满
那稀疏村落正升起歌声一样起伏的炊烟
断茎的枯草四处飘零,苦豆都俯低了身子
沿着墙根,一只甲虫背着夕阳晒在墙皮上的暖
细细的腿在沙地上留下蜿蜒足迹
多么像一个孤独的人背着过冬的粮食
满足而心无杂念地走在额济纳的天涯
·
这时候,鸟雀也在飞身离去,北纬40度的风
吹乱零碎的翅膀,也吹平脚下纵横沟壑
割倒的紫花苜蓿都向着暗蓝的星空微弱呼吸
露水连着白霜。栅栏里
不能表达的牛和羊学会了相依相偎
铁穆尔大哥,这时候要有你的酒就好了
可以暖一暖额济纳苍凉的身子
·
麻扎尔
·
雪快化尽的时候
趴在麻扎儿坡地上那条冻僵的土路,会被
上山的马蹄,牛蹄,羊蹄踩醒
被一辆傍晚拉水的驴车
压扁身子。赶车的维吾尔老汉
是个孤独的好人,自己打馕,烧茶
爬坡回去的时候
顺便把慢腾腾的太阳捎一段路
·
他有时会在土路边停下
坐在落日的圆桌旁抽莫合烟,叹气
和毛驴一起沉默,一起看料峭的风
爬上山背亲人孤独的坟地
·
那时,庞大苍穹下,旧报纸卷的莫合烟
正越来越浓的笼罩了荒凉无比的麻扎尔
·
塔尔寺前一棵树
·
我惊讶你的超脱尘世
几十年打坐寺前
藏香缭绕,叶片一一合掌
喇嘛们正在诵经
这些经文你早已在心里默记
风吹一遍你就把经文唱一遍
一字不错
·
在某些方面我和你一样
你头顶长叶子
我心里长荒草
我们一起在时光中萧条
在佛前赤身裸体,空无一物
我和你的区别在于你始终不动
而我始终乱走
我不知道自己今天身在此处
明天又身在何处
我无法说出我的前身
正如那只羽化成仙的蝶
无法说出蛹或茧一样
草木枯荣,你有年轮做证
我只有皱纹
哭和笑的时候深刻显现
·
谁都知道人世苍茫
世间万物经不起这样追问
糊涂一点
别管是一天,还是一生
你不闻,不问,隐于寺
我返回人间,隐于市
·
穿过柴达木
·
荒凉大地上
突然出现的几个坟堆,就像
突然从地底冒出的几个人
矮矮的蹲在那里,不出声的
在黄昏中萧瑟
·
黄昏慢下来
我们急着赶路去远方
——远方,远方
远方是空茫茫的柴达木
湖水含盐,大地含碱,大地
揭开伤疤,接纳死
·
柴达木,日落之后的大盆地
大风吹矮的坟堆,大风
也会把它吹平。三尺黄土之下
谁的骨头比柴达木的石头更硬
我崭新的衣冠冢
必须赶在金子锈蚀之前
借一朵黄花的身体
还魂大地
·
病中
·
此病病因不明,自那日窄路相逢
我中的是暗箭,伤的是内伤
如今症状表现为五脏俱忧,八脉皆乱
确诊属疑难杂症,无药可医
·
我给自己开出的药方是一张中国地图
几味草约要到广阔的民间寻找
一钱唐诗里的月光,二钱宋词里的闲愁
三钱元曲里溅血的桃花
诗经里的行露就做煎药的水吧
药罐就用朝思暮想的汉乐府
·
药引是藏在地图里的你
1:2500万的地图一下子缩小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立体变成平面,大地一马平川
弹指间我就从南到北跨越了几千公里的山和水
·
你是我前世的仇人,冤家
我要在沙漠边缘一个荒凉的小圆点里找到你
我要一箭还一箭,箭羽上涂抹
江北槐花的蜜糖,江东美人的珍珠泪
江西陈年的香醋,还有江南那深埋了十年的女儿红
如果你是铁打的营盘
我就是那爱恨分明的江湖女侠
乘着月黑风高,不须蒙面
去劫持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
·
但现在,我在病中,软弱得像一根没有骨头的芦苇
一阵风就轻易的让我芦花纷飞
甘肃地理
·
我要把甘肃狭长的版图当绣花鞋来绣
手法采用长江以南名满天下的苏绣或杭绣
绣花针是藏在绵里的那一根
丝线是吴越女子采桑喂养的蚕茧
·
甘肃的大地多么辽阔
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长驱直入
西北风一年四季,农作物春夏秋冬
地势高的地方,用深黄
海拔低些的,用浅蓝
黄河是贯穿脚掌的大血管,要用红色
美丽的疏勒河欢唱在脚跟上
两岸小麦青青,我用绿色
五个脚趾分别是马莲河,渭河,西汉水,白龙江
和小小的洮河。在这个缺水的省份我就用水的颜色
这样不刮风,不下雨,也不用担心降水量的不足
·
我把平坦的河西走廊当作脚板
在这里山羊绵羊洋芋花一样开满洼地,我用白色
不长草木的地方是黄土高坡,应该用土黄色
其间一条古代著名的路经络一样纵横南北
到了有你的那个小圆点
我称它是中医里有压痛点的穴位
在那里我绣一片柳叶作为标记,用你军装的颜色
你要用弱水来浇它,让它有朝一日长成将军
·
你北边的沙漠我用金色,南边唤作祁连的大山
一年到头白发苍苍,我用银色
最后我用粉色在脚掌心里绣一朵西湖的莲
你就当她是从江南出走甘肃的我吧
带着南方梅雨一样绵绵的爱情在你的上空徘徊不定
·
风吹格尔木
·
那些从唐古拉吹来的风
带着雪山的清亮,从早到晚吹拂着格尔木
格尔木 , 二千七百米的高度
荒凉的城市和我一样严重缺氧
戴绿松石的藏女从沱沱河背回了第一桶清水
她倾斜的身影,把我的骨头艰难带走
在甜茶馆,一张隔世的木桌前
我遇见熟悉的风。多么突然的风
纸屑, 沙粒,跟踪而来
在转角,在我眼前,绝尘而去。在更远的地方
绕过白色的佛塔,金顶的寺庙,高高飘飞的经幡
在一盏安置灵魂的酥油灯前
点亮了自己的灵魂
啊,这空空的,空空的高原尽头
桑烟在暮色里升起
庙没有僧,佛在
格尔木,孤悬在天涯
·
夕光里的白洋淀
·
此时,水底的沉鱼,天边的落雁
都是不被惊动的幻觉
水面过于明亮,仿佛正在融化的薄冰
一只船被卡住,无法自拔
一些网纠结着,设下的杀招,更像是一种哀伤
我被安置其中,孤独地面对辽阔
面对眼前的落日西沉和幕后的东山再起
那看得见的大平原,和看不见的水的边境
淡水似乎没有野心,我仅停留于它的表面
身外流水静止,芦花纷飞
·
天黑前捕鱼人开始撒网,下钩,投饵
虚掷的鱼叉,呼啸着,带出内心蓄积的锋芒
最后出现的鱼鹰,更像一个熟练的老刀手
被诡秘地放出再收回,一条鱼命,或者更多条命
一闪亮就带出水底的杀机
大鱼,小鱼,虾米,鱼死网破还是一网打尽
我是一条漏网的鱼,卸下鱼鳞的铠甲,鱼刺的剑
当落日烧红的城池变换成瑟瑟的青灰
这熄灭的水国,祖泽之地,自由,微茫而无比浩大
·
风中的芦苇
·
当我们来到,这些风中的芦苇林立着
像一堵植物的城墙坚不可摧,我相信
在我们没来之前,它们就一直在这里认真地绿着
把脆骨熬成空心,把草莽飘零成半世
·
这些芦苇,应该是一些有思想的芦苇
懂得择水而生,就像古人择邻而居
它们喜欢在四月发芽,五月展叶,七月孕穗
八月开花,九月纷飞,自此白鹭一样渺无音信
·
此时是六月,芦苇像一个瘦瘦的孩子正在长高
如果停下,可以听见它们吮吸清水的声音
如果一直往前,会迎头遇见一艘蓬松的运草船
年轻的运草人站立船头
明亮,葱绿,像是从水中长出来的
而船尾那个霜雪满头的老人
会随手指出一枝芦苇里深藏的光芒和呼啸
·
从水淀村到大荷村
·
从水淀村到大荷村,荷叶般的云朵手捧莲花
水面上波动的夕光,是一群游动的金鱼
前方水路不断拐弯,分岔,改变着方向
我们看见芦苇丛中的麻鸭,水鸟,蜻蜓
就像看见心灵里荡漾的祖国和故乡
被芦苇隔断的水村,孤岛一样相望
岸边人家,大门上崭新的门神
穿紫金袍,大刀挥得霍霍响
这是一个被守护和祝福的地方,风吹浪打,鱼虾满舱
·
沿着水迹,很多年前,白鹤像芦花一样飞临
一些人在这里割苇,编帘,织席,写诗
在白洋一样叮当响的水面,驾着小船自由来去
青春,远方,歌唱,还有飞翔
那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时代,当流云映红了大地
白雪却一直落到了人生的暮年
·
是的,一生中,我们注定要经过许多微小的感动
就像经过码头浅水边这个刷洗苇草的老人
当我们把船划进一片霞光,那流水落花的地方
望见他摇曳着站起身,多么像风中飘荡不定的芦花
他侧立光中的轮廓,正一点一点蚀掉晕黄的边缘
陈旧的木船正载走他流水的码头
·
空山,洪渡河
·
急流有过,惊涛有过,万重山之后
一条河流还能如此沉静而辽阔
千尺下汹涌的忧伤,要怎样
才能波澜不惊,不平地起风波
它的秋水,烟波,浩淼,此岸和彼岸
它的伊人,渡船,船边浅滩觅食的落雁
一只接一只,飞向西天暖暖的云霞
仿佛亲密围坐餐桌的亲人,一个接一个
省略了芦花的白,晚秋的霜,暮色里的冰凉
直接坐到了落日的圆桌边,没有回声
·
唉,一条河流为什么不能够回到圆满的从前
为什么,梨花每年能白一次
燕子每年回来一次,树木每年也可以再活一次
有许多,却不能再回来,那些至亲的亲人!
·
我因此惧怕一生比一条河流还漫长
惧怕铺展开来的孤独,比一条河流的宽更不着边际
曾经落水的剑,会插在比一条河流还不知深浅的地方
我担心那些试图绕过的,却怎么也绕不过
直到有一天,迎头撞上的峡谷,用悬崖和绝壁相逼
让我在一座坚硬山脉突然打开的裂缝里
看见深渊中,那个不得不挤身而过的自己
是怎样疼痛着,破碎地独自向前
·
日暮,洪渡河
·
哦,此刻,天空牧鞭轻响,气流微颤
晚星带回船只和暮云,带回白鹭到芦花的身边
多数时间,它们飞出去,不是觅食
是寻找另一只白鹭
它们低头,啄一下羽毛,也是在思念另一只白鹭
·
远方的人,我只想告诉你,夕光里的洪渡河
会闪烁着怎样沉实而忧郁的光亮
它会越来越和缓,越来越洁净
它流经的山川,湖泊,人间烟火,会越来越散淡
它六十度的转身,会成为一个不曾存在的动词和虚空
流淌只是一条河流的表象,宁静才是它的内心
它浪迹天涯的浪子,回头的浪子,会深情地停下来
它的河岸会潮湿,松软,林间会有鸦啼,霜落
连木香花都会收敛了体内的光芒,暗暗储藏
我会水洗过一样,头脑里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
只是无限平静地看着日落西山,大江东去
·
夜半,洪渡河
·
任它在我的身体里弯来弯去,支流分叉,零碎向前
任它沉默,停顿,在某处重新汇聚,暗合我的不眠
任它的孤独又黑又长,和我一样不着边际
·
曾经在多少个夜晚我摸黑想象一条河流的模样
猜测它流经的小城山峦起伏,峰回路转
崩溃的堤坝,一场来了就走的雨
一条生活的夹缝,它小心翼翼地侧身而过
一块狭路相逢的石头,它搬不动也放不下的刻骨之爱
·
这个夜晚,当我真真切切与一条河流近在咫尺
我却无法说出它的漫长和悲怆
说出它漫过胸,堵住了唇的呜咽
我也无法沿着草木生香的河岸描述美丽生命的衰败
谁都知道,一条河流有一生都不能改变的
方向和定律,它只能向东,向更低的地方流
而我得往高处走,一生都在爬坡
·
有时候我会突然坐起,黑灯瞎火地侧耳倾听
我惊讶一条河流在星辰隐没之时如此寂静,淡泊
仿佛消失了一样,仿佛它从来就不在
·
野旷,洪渡河
·
鸟飞于林,鹿鸣于谷
一条河流孤单疾走,行于野
多少年,我和它一样,替一把剑活着
我们习惯把骨头铸成白亮的剑,藏于体内
习惯一有风吹草动,就把剑抽出来,悬于头顶
我们反复在一块石头上试剑
它想滴穿一块石头,我想磨亮自己的仇怨
最终发现,天下原来太平,人世怨而无仇
我们整日把身体里的剑挥来挥去
最终连一根头发丝也不曾斩断
我们东奔西走,经过的,都是别人的锦绣山川
·
呜呼,一条河流,找不到返身回家的路
最终穷途,决意在此择地隐姓埋名
放下剑,放下白银千两和半壁江山的沉重
绿林好汉也罢,一声吼也罢,吼过之后
它走它的水路,拐几个弯,相忘江湖
我走我的大路,出了城,一个人投荒而去
·
七夕,洪渡河·
·
此夜,天气转凉,洪渡河清且浅
一颗星迢迢且皎皎,决意把自己打落凡尘
陪你在布满灰尘的寒窑挑水,浇园
织半匹锦缎,生一双儿女
·
啊,良人,如果一夜太短,可以用余生替换
如果红烛会香冷,也可以改用银蜡
一条河自此夜舒缓,缱绻,浩浩且汤汤
它要浅可以见底,宽可以无边
如果没有一座凭空的桥,只有一只喜鹊飞来
捎来你切切口信,我更愿意就这样
隔三千秋水,一万星河
不说话,不携手,只是无比深情地
望着,望着,就一起白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