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巧慧的诗︱内心的羽毛20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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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巧慧:1978年生于浙江慈溪,陈之佛艺术馆馆长。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中国诗歌》等刊物,散文两度获人民文学社主办的全国征文二等奖。诗歌获中国作协诗刊社主办的“全球华人中国长城诗歌金砖奖”提名奖。入选《2012年中国诗歌精选》,2012年度参加浙江省首届青年诗人研修班,著有诗集《朔风无辜》。参加诗刊社第30届“青春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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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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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过黑暗,才明白门缝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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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灭。少年时代
为了节俭,母亲一次次拉灭小屋里的灯
她给出的光那么少;少到吝啬
15瓦,微弱的灯下我认识了自己的名字
那么有限。我们在黑暗中学会
辨识亲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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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关门,留一条缝……”
临睡前总有人语带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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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能给的一样狭窄。我从来没有
说出哀求。母亲还保留着多年前的习惯,我一走开
她就关灯。“啪”,每响一次,我便在心中
痛一次:母亲,引路者
我不愿意将要去的地方没有灯盏,也害怕
自己走过的地方,只剩下
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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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更大的母亲,大善
大无情,把所有灯盏轮番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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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不能看得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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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置了一套单反,经常听到变焦的声音
仿佛它总想探出头来看个究竟
为此我还配置了不少镜头
一朵花如何盛开?如何爱?地下的根如何纠缠
一轮月如何圆缺,流星如何落下来
一对恋人如何在路灯下亲吻、分手;一滴泪如何溢出来
旁边医院的绝症病人如何疼如何悔,如何
被儿子烧成灰
广角、全幅、微距……我多么想看清楚
却常在按下快门之际犹豫
这几年,我已很少拍摄自己,至从
习惯低头,已看不出我是谁
添了的皱纹像是递增的
羞愧。“咔——,咔——”我老是听到体内
对焦的声音。真相如同死亡
越接近越令人发冷。除了生死,其他都是身外之事
人到中年,就要眼花,过难得糊涂的日子
我的手常故意抖动,镜头里便
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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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诗,不能掺进一丝杂音
——听多多教授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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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醒来,开始是胃,后来
是耳朵、眼睛,最后才是心跳
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在早晨谈论诗歌
那么多正在醒来,光线、浮尘、市井之声
碎片飞。介入你的醒
你的醒,无法专注
幸好有雨,淋湿一些漂浮,沉下去。
我们夹在雨声与脚步声之间,听多多教授讲课
脸颊发烫,有点低烧
昨夜你用心火铸铁,将自己烧成梧桐香木
又惯用酒精灭火,等候子夜的钢钻深入个人的领域
在早晨,公共的世界敞开。那么明亮,那么盲目
“这是两个世界……”“我在将醒未醒之间……”
“我属于白昼,诗歌属于一个人的夜晚……”
“当然,当然。”你努力保持诗歌的纯粹:
说诗,不能掺进一丝杂音
(我在心中点头:如同做人)
讲到哪里了?在女人的高跟鞋声消失之后
我们鼓掌大笑,你却满脸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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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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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欢娱。飙车、野炊、摘果子、咬一口扔掉
他们的母亲慈祥,在背后捡稻穗。有时候站在屋顶
战战兢兢。风速极快,歌声飘浮
跑到街上不带面具游行。醉酒后兄弟打架,像
与另一个自己反目,像要揍出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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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禁锢的我,在另一条街上挨饿、散步
闻着苹果的清香果腹。像一个被寄养在庵庙的
小童。我不否认,这更高的信仰。
可问起我难忘的事,真让人羞愧
最好的时光都用来祭奠
年轻的美好荒唐,竟一件也没来得及认真去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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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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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在湖边赏月。说起那个醉酒捞月的李姓诗人
说起沉沦,寂灭。诗人的低头。
最后的归宿。原来我并不是第一个
水中月,我想要这明亮,这波涛。风拥住我,
我想到失足,说不清究竟是醉是醒
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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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被一只鸟唤醒
它一直在我的窗前嘀咕,想要把我唤去
一定要发生什么事,一只鸟的叫声
这么固执,不绝于耳。“多么简单、
干净,我们的语言谱系……”
我渐渐被它的兴奋感染,仿佛天只有蓝,云只有白
“你被束缚得过紧,沦陷于人类的毒药……
忘了最初的歌唱”
“咕咕……”门尚未敲响。
“咕咕……”我忍不住学了一句。我还来得及
回忆,一门新的语言,进退于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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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刚醒来的人深知自身的病痛
当我开始对复杂的暗语充耳不闻,
装聋作哑。你这个鸟人!
我在心中痛快地笑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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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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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窗前读书,读到
暮色昏黄。有人拉亮背后的廊灯,
渐渐的,人间灯火盖过天空的灰蓝
总有一半时间,光明转去照耀另一些人
而我,还不肯转身。长街上的灯
没有我要的那一盏
我望着窗外,身体倾斜。我总是这样
一半在红尘,一半在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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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色里,窗外的芭蕉正绿到深沉
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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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贴着地面疾走,把卷住的苹果
高高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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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沉稳,
孩子回家了,晾着的衣服已经收进
煮饭,或者煮茶;关上窗,风
便无法翻乱内心的书本
让一枚苹果安全着陆。
灶火温暖,碗筷齐全
灯下,有白米饭、腌萝卜
淡有淡的境界,咸有咸的回味
沸腾的水可以有
波澜不惊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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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钱塘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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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江入海。终将入海
两岸平行,你我多半是沿江疾走的人
潮涨潮落,内心的江堤爬满青苔
一定有什么在彼岸引颈回望
想到引渡,你就复活
独自开车过钱塘,两岸的秋木一边红一边绿
江水滚滚从脚下而过
此时,你一分为二
穿越一条江是几分钟的事情
横亘,却是一生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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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别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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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相送,过了钱塘,又过曹娥
有江,有坎。
路过某处。墙内果实低垂
还不到火候。那个女孩有点犹豫
假如可以带走白马湖。诗人们谈论着孤独
没有人想象一枚果子在深渊中的
遭遇。它逼视我,青涩里藏着镜子的寒光
我亲手落锁,满嘴苦味
“到冬季才有香味。它有它的风霜”
“终将各自成熟……”
秋还不是很深,满树的青柚子没有击中谁
我独自开车,与一行人挥手道别
“到慈溪打我电话……”我没有说出口
人间不大,相聚也难
霜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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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月光被我识破之后,我委实
伤心一阵。但显然没有死心,痴妄天上
能落下干净的东西。雪,
是最后的
那么丰厚的葬礼
晚上写了两首有关死亡的诗,有点
沉郁。我承认,
生虽不尽欢,
死,却还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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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
“蔬菜苦菜生山田及泽中,得霜甜脆而美”
我要的比雪薄,比月光厚。我渐渐
把自己比作小白菜
经霜不涩,经霜而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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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正是重阳。父母健在
浊世清欢
一朋友约我小醉,又怂恿我出家
一朋友来短信,论阴谋
我回了一个:秋阳正好
霜降之后,都要添衣。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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矗立在面前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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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已经没了路。
尽头。一栋房子抱着头,缩在海风里,
像个微弱的比喻。风被追赶着,
急着在荒芜中寻出一条路径。
有巨无边的海的咸涩,把天空吹得很远。
一栋房子说出孤寂。
矗立在面前的高墙,时不时砌入身体
搬运苦难的砖头,然后是梯子。每一次都像偷窥。
而咽下的苦楚,以更快速的愈合,嘲讽我们对
生活的投诚。福利院像个巨大的疤痕,
世界忘却了诚挚的疼痛,保留一点凉凉的麻
在我前往的路上,它塌陷在黑色风中的
高墙,又劈里啪啦地重建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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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哑者,以沉默说出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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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望者像突兀的雨点,打到死寂的潭里
听不见,却围上来,像倒影围住一片水面的
反光。我感到了阴影,并把光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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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道关闭,怎样才能听到召唤的声音?
你比划着,作出掐的动作
仿佛要说出暗藏的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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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焦虑的声音,使劲说着,为了内心的堵
滚烫的河流太需要表达,却以不断
增大的哑默的敌意
冷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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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囚禁在镜中的我,面对面打着暗语。
活着的舌头,死了的耳朵。心里喊着的那个声音
也因无人倾听而渐渐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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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声音永远无法被听到!可我相信
在这巨大的安静之中,你听得到我们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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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警示就是一道光芒。你束紧自己,以
一生的沉默化作无声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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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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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唱歌,在支离破碎的阳光里?
到处撞着,竟也撞出一点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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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然忘却你在黑暗中经历的沧桑
睁开眼睛,一缕风劈开你的嘴唇
想说些什么,反驳或者示弱,但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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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样从黑暗和狭窄中奔向
明亮的出口,为什么要比别人多一道裂痕?
你继承了父母的过错却失去狠心的垂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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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我?我并没有用我的嘴唇说出
不敬神明的话语,也没有去吻不该吻的人”
醒来之后,你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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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更接近真理。”闭嘴!雄辩的辞藻
尾音落在飞过的鸟背,像一抹光线,接近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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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你依然用裂开的兔唇歌唱,在
支离破碎的阳光下,支离破碎的歌到处撞着。
撞醒的那些草,在风中轻轻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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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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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薄的被子,像薄薄的苍凉。你
那么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你掀开
因为病是从内部开始的崩溃,
一个人就生长出十种荒凉。
无一例外,每个人都携带阴云,
你抱着必死的决心。
血依然涌得很热烈,(多么幼稚的冲动)
它厌倦了不变的循环——
几年了,心跳越来越弱,犹如疲惫
又被胸口突然爆炸的闷雷惊醒
想妥协的时候,疼痛便提醒你。握紧拳头,像
握紧糖果一样握紧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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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的病,起源于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大多数的死亡,终结于自身的背叛
(你应该警告热血不要回头)
正常的人听从于
一个心脏,在正常的轨道倾注热情
(正常是一种难度)
你一开始就选择了另类,并
将死于困惑:(别提“先天性心脏病”
真正的诗人都是患者)——你的右心室善良,懦弱
它不忍拒绝来自血管内部的回流。
自身的血开始打架
流在你身上的血一直没有搞清
前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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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的羽毛
躺着的木床,像一口小小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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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的脸贴在窗户上。
手掌在墙上投出一只鸟影,翅膀一张一翕
你的心慢慢爬了出来,
把自己打开,平放到阳光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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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揣的疾病是一枚深重的钉子,
在体内生锈。从窗外汹涌而至的
阳光唤醒内心沉睡的羽毛,以微微的颤动感觉飞翔的
欲望。而墙的阻挡愈加强劲,它的厚是你
肉身穿不透的坚固。只有一扇慈悲又罪恶的窗户
诱惑你与阳光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彼此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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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阳光照进内心悲伤的监狱吧……而你
爱上了扩展开来的空气。是怎样的热爱,你把自己
拔出来,像拔出那枚没骨的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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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了一只鸟,
为一次飞翔以毕生的悲剧作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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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内的福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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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忽然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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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体内,
含着一个惊人的秘密
有时他们缩成一块黑,铁一样
加重在人间行走的分量
有时他们安静,散发出静止的苦味
有时他们孤注一掷
伸出手攥住心脏
有时,他们干脆,就造反
而你必然死于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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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与内心的福利院
一一对应,
安息在落叶深处的自己,那个美好的少女。
习惯了像亲手埋葬一朵花一样埋葬
热血,并搬来砖头。又开始寻找下一个替身
多少年彼此回避,害怕在对质中
映出伪善的自身。自知是一个相对正常的人
把它分裂出来,无力地注视一部分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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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你想把它搬出体外,却发觉
无法替代这块空白。现在,你已与
疼痛和解,它留在里面,更像一点凉凉的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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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泽老镇的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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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火烧旺
他把铁器一一陈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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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山的,凿石的
割麦的,除草的
一把铁器似乎总与动词有关
紧跟而来的是破开、真相与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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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铺对面是箍桶铺
被一根铁圈或者铜圈箍住的桶
没有裂缝。它们很新
木匠的双脚埋在一堆木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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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天生就是可疑之人,铁匠铺的狗
兀自在身后叫个不停
要怎样保持警惕,才不困于自身的矛盾
庸常的黄昏,正无可挽回地
介入一个孤军作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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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15日 写于衢江杜泽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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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于一场美的被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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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她是突然而至的忏悔——
爱女人一样爱乌溪江,爱她的
清澈与湿润;爱母亲一样爱铜山湖,
爱她的黯淡、苦难与含辛茹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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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杜泽镇,一个老人抱着一个孩子
他们望着我,两双眼睛望着我
他眼中的透明是钱江的一部分
他的浑浊也是;
镇上的人们已习惯用井取水,偶有
七十多岁的老人,想起一公里外的铜山湖
还试图用方言描述曾经的那种甜
给不幸以更多实笔,一个有良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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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不描述黑暗。我被唤醒的那一截
这世上被毁损的美都包含深沉的慈悲
用趟过浑水的脚走近她,安慰她
并向她致敬
——多少人和她一样
心还在上游,身体却不断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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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15日 写于衢江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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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梦令·兰溪晨起逢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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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死的心,春风又绿江南
提及兰花,落了。
提及溪,柳絮在风中乱飞
提及山上山下,那个人闭门不开
“忍耐,第二次浓烈的重逢”
“但大雨将至……”
还有追逐的鸟,相对的山,守望的双洲
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法
不是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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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山会爱上一条清溪
欲望很窄、跌宕,而爱越来越宽阔。
你还得忍受后来的受难
夜宿兰溪,我梦见自己成了受孕的女人
怀上一条落满花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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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是,我被农妇的洗刷声吵醒
又在一场更大的雨中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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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19日 写于兰溪灵羊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