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书信:茨维塔耶娃诗六首
王家新译
(据伊利亚•卡明斯基和吉恩•瓦伦汀的英译本译出)
我祝福我们的手头活
我祝福我们的手头活,祝福
每晚的入睡。
一夜又一夜祝福。
而这外套,你的外套,我的外套,
半落满了灰,半是洞。
我祝福陌生人家里的
宁静——祝福那烤炉里的面包。
1918
我知道这真实
我知道这真实!其它的真实都放弃。
在大地上已没有时间让人们互相拼斗。
看——已是黄昏;看,已是夜晚。不会再有
你们的说话声了,诗人,情人,将军。
而现在风已歇息,草丛蒙上了露水,
很快,星辰风暴的漩涡也将平静。
很快,很快,我们也会睡去,在地下,所有的我们,
而那些活在地上的我们不让我们入睡。
1915
给阿赫玛托娃的诗
我不会落在你的身后。我是护送者。
你——囚徒。我们的命运一样。
这里是同样打开的空虚
它要求我们的一样——走开。
所以——我靠着虚无。
我看见了它。
让我走开,我的囚徒,
走向远处的那棵松树。
1916年6月
(译注:该诗为给阿赫玛托娃的组诗中的第六首)
我只是快乐地活着
我只是快乐地活着
如一座钟,或一座台历。
或一个女人,瘦小,
迷失——如其他任何生灵。为了知道
我灵魂的爱。为进入尘世——迅速
如一束光线,或一瞥。
为像我写的那样生活:省着点——上帝
这样要求我——而朋友们不。
1919
书桌
三十年在一起——
比爱情更清澈。
我熟悉你的每一道纹理,
你了解我的诗行。
难道不是你把它们写在我的脸上?
你吃下纸页,你教我:
没有什么明天。你教我:
只有今天,今天。
钱,帐单,情书,帐单,
你挺立在橡树的漩涡中。
一直在说:每一个你要的词都是
今天,今天。
上帝,你一直不停地在说,
绝不接受帐单和残羹剩饭。
哼,明天就让他们把我抬出去,我这傻瓜
完全奉献于你的桌面。
1933
(译注:该诗为《书桌》组诗中的第二首)
新年书信
(节译)
新年好——光——国度——家!
这第一封信寄往你的新地址
——说它奢华不对——
你的喧嚷的所在,你的新
居所——这第一封给你的信寄自昨天。
*
跳过细节。移动。如此轻便。
新年来到门口。谁,和我一起摇晃着杯子
穿过餐桌的边沿?我这是怎么啦
在这新年里却伴着
垂死的韵律:“莱纳——在那里。”
新年好,大地,莱纳,城镇,莱纳!
新年好,所有看到的最远的海岬——
新眼睛好,莱纳,耳朵,耳朵,莱纳!
*
天堂是不是像个披着雪的两翼剧院?
我所知道的是不是真的,上帝是一棵生长的猴面包树?上帝
并没有丢?另一个上帝越过了他?在他上面,更高,另一个?
——写作如何,莱纳?那里没有书桌,为你的胳膊肘,为你的手掌
没有前额——发封电报来!——莱纳——你是否高兴于大海的变化
合着你的韵律?还有闯入你诗中的陌生者?死亡是什么呢,
莱纳?骨子里学到的语言:半谐音,句子。
我们将见面?——我们的词语将见面,
在流动的海水里,莱纳,当大地为我的日子
呼唤着钟声而那里没有书桌
为胳膊肘,为我的手掌——没有前额。
攀上梯子吧——带上这些诗——
我将不会泼出一滴,我会捧紧我的手掌之杯,
在莱茵和拉罗涅之上,在你的坟墓之上,
在石头的隔离之上,
把这些带到莱纳——玛里亚——里尔克的手中。
1927年2月7日,Bellevue
(译注:该诗写于里尔克逝世后不久,原英译为节译)
茨维塔耶娃被誉为俄罗斯的天才诗人,和其他几位俄罗斯诗人在世界上都享有崇高的地位,被视为俄罗斯的良知,俄罗斯的苦难和希望。
诗人王家新将茨维塔耶娃的诗作翻译成中文。他觉得很难在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这4位20世纪俄罗斯诗人中进行比较,从很多意义上,他们是一个整体,共同构成了一个神圣家族。“对我而言,他们都是我所热爱和崇敬的诗人。只不过茨维塔耶娃对我更亲近,有一种我能切身感受到的亲密性。另外,她有一种更令人惊异的语言的爆发力,我猜布罗茨基所看重的也正是这一点。”王家新说,“另外还应看到,茨维塔耶娃后期的创作已远远超越了俄国抒情诗的传统。布罗茨基就从更开阔的范围称《新年问候》‘堪称是里程碑式的作品’。其实在他看来,茨维塔耶娃不仅在俄罗斯,在整个世界,都是一位‘首席(premier)诗人’。”
王家新将茨维塔耶娃献给里尔克的长篇挽歌《新年问候》称为自己遇上的“最艰巨、最具难度的作品之一”。
时代周报:茨维塔耶娃命途多舛,最后自缢而死。你认为她为什么会有如此“文章憎命达”遭遇?
王家新:茨维塔耶娃一生忠实于自己,这就决定了她的命运。布罗茨基谈到过她对世界的反应方式就是“我拒绝”,她的英译者妮娜•科斯曼也这样指出“她也是脆弱的人类个体存在,她的极其艰难、孤独的命运,如我们所知,源自于她那绝不妥协的生命”。
换一个说法,她本来是属于“另一个行星”的人,但偏偏来到了这个世界。这就是她的悲剧。如她的诗自我描述:“一头被捕获的狮子,毛发耸起”“堪察加的熊/不能忍受没有冰”(《这种怀乡的伤痛……》)。但也正是这样的悲剧造就了一个伟大的茨维塔耶娃,一般的女诗人敢于以“毛发耸起的、被捕获的狮子”来形容自己吗?所以我们不仅要看到她的悲惨命运,更要看到她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带来了什么。
时代周报:茨维塔耶娃说“我与我的世纪失之交臂”。她的诗歌几乎没有触及20世纪的历史性事件,但又揭示了一个人面对庞大世界的悲剧感受,为什么有这样的精神力量?
王家新:“我与我的世纪失之交臂”,但这也正是她得以“拥有”她那个时代的方式。实际上茨维塔耶娃流亡前后经历了很多历史性事件,只是她拒绝对之作出表面上的反应。另一方面,正如布罗茨基所指出:“她的措词全无任何‘悬空性’。她在细节的精准方面超过了阿克梅派诗人,在诗行的格言性和讽刺艺术方面超越了任何人。她更像是一只鸟儿,而不是天使,她的声音总是知道怎样在事物之上提升,知道那里有什么,底部又是什么,也许这就是她为什么能不断攀升得更高的原因。”
至于“诗人与时代的关系”,她说过这是一场“逼”出来的婚姻。她有过伟大的时刻,比如在《新年问候》中“我以塔特拉山来判断天堂”,但在更多的时候,她与世界的搏斗在彼此身上都打下了痛苦的烙印。正因为如此,她远远超越了她的世纪,但又成为它的一个标记。
时代周报:在翻译中,你感觉茨维塔耶娃的作品有什么特色?
王家新:《新年问候》中的“多少次,在教室的桌椅间:/什么样的山岭在那里?什么样的河流?”这也正是我在翻译时的感觉。茨维塔耶娃的诗中总是有那么一种一下子就击中你的东西,或抓住并提升你的东西;最强烈的感觉,则是那种她特有的惊人的爆发力,如《山之诗》的序诗:“一个肩膀:从我的肩上/卸下这座山!我的心升起。/现在让我歌唱痛苦—/歌唱我自己的山。”
当布罗茨基被问到何时接触到茨维塔耶娃的作品时,他举出的正是这首诗:“我不记得是谁拿给我看的了,但是当我读到《山之诗》的时候,觉得喀嚓一声,万物顿然不一样了。”
时代周报:茨维塔耶娃的一生处在两种声音、两种真理、两种力量之间,不断与不幸的命运抗争,这种现实世界的体验是否贯通在她的文字世界里?
王家新:布罗茨基说过“茨维塔耶娃是‘天上的真理的声音/与俗世的真理相对’这句话的基本注脚”,帕斯捷尔纳克也指出“同日常事物的斗争赋予她以力量”。这一切,当然都贯通在她的文字世界里。茨维塔耶娃对自己的写作极其严格,在她那里,一直有一个审判者,她要使自己写下的每一行都经得起良知的拷问。
还可以延伸比较。如果说茨维塔耶娃是一个“朝向绝对”的诗人,辛波斯卡则选择了从绝对中后撤:她选择了尘世生活本身。她在对生活的“鞠躬”中找到了她的诗的角度和立足点,也找到了应对生活的智慧。茨维塔耶娃不一样。如借用布罗茨基的说法,她带给我们的,往往是“直截了当的痛击”,而且这一痛击会“贯穿”我们的全部生命并“直抵童年”。从其开始到其结束,茨维塔耶娃就是这样一个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