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1955- )
观画之余
——读张晓刚新作《舞台3号》有感
最初的触动
是远处一抹突兀的黄色
画家说: 那是5 0 — 9 0年代混搭的建筑
黄色一定不是那个时代的颜色
却是那个阶段隐密的
危险的颜色
孤零零的 悬置的色彩
·
我们或多或少地被那色彩
打击过 消费过 试探过 践踏过
与红色和绿色一道
成为某段生活中的原色和原罪
构成不为人知的内心里
抹不掉的底色
它们被涂在我们的大衣 领口
臂套上 遮住了衣服下面
曾经的狼心狗肺
以一种正确的颜色遮住了僵死之色
·
有人将色彩泼入恐惧之谷
那里七原色成为陪审团
让人难忘的醒目黄色
立在一片死寂之色中
·
像白色空间站 莫明地
矗立在死灰色的月球表面
死灰色的记忆聚拢于一个大坑
是否有过人面狗头 或人面狼心
紧紧依附地狱的原色?
那是我们曾经靠近的颜色
·
用某一套符号与另一套制作反应
浓香 结晶 将其干燥
洗净 再结晶 就开始了蛊惑
我们都曾被下蛊 作恶以及祛魅
在内心隐秘的角落
我们也曾在事后清洗内心
多多少少 或早或迟
·
“最初的痕迹 只保留下
天空和远山 道路的轮廓”
当画家回忆某个被遗弃的年代
我们记得的 只有那些可见的事物
军绿大衣 瓷盆 暖水壶
玩具 海魂衫 被推到表层的居住地
另外那些没有表情
没有颜色 假面一样的
普通面孔 他们正在继续行走
他们是我们 是你我他
是溢出画框 站在原地的人
是观画之人 是画家
以及他的朋友 他朋友的朋友
或是一堆长成这样普遍的形体
·
他们体内的各种观点
汹涌澎湃的情绪和思维
被某种有史以来最厚的膜
包裹起来虽然有飘忽不定的火星
在内部移动着
但是,没有什么能让膜松动
没有东西可以点燃它
那东西变了 分泌 代谢
分泌 代谢 分泌 代谢
那东西 变成颜料的新陈代谢物
得以统帅那一抹化学式的黄
警报式的黄
狂喘不止的黄
·
它们占据上方
占据曾经在我们胸口的地方
成为一个艺术品李代桃僵
末了被某些懂行的人收藏
画 室
一根又一根扭曲的形体
从上方垂下来 藤蔓
多过攀附于它的花朵
干枯的枝叶叠成一缕缕暗黑
形成空间 枯骨般的身体
瘦成僵硬线条
·
“好想起身走进去
拨开残枝乱叶”
站在画前 已不年轻的女人喃喃说道
她也瘦成僵硬线条
似乎从那些多刺的藤蔓中挣出
又荡回暗黑的细密入口
·
颓败的时刻 总有颓败的人
试图去拨开那些危险的纤维
也总会有人去观赏那些不再丰腴的形体
以及无论多么丰腴
最终也会跌入泥土的花蕾
·
光线有二十四小时的变化
当它途经这一小丛阴翳之美
赋予它们变化与枯荣的同时
它一寸一寸挪动爬行
带给观察者悚然的震惊
·
始于一点一线
终于隐密消失的稀薄
始于一瞥一闪
终于从空隙到弥漫的渐淡
某些生命不可承受
这仅仅的二十四小时
它们必然延伸到无限
·
“部分画家通过光线描绘瞬间
部分画家通过描绘本身
领悟时间的永恒”
“前一类画家试图进入时间
·
后一类画家想要超越时间”
艺术家和观赏家都已不年轻
他们脸上铺陈着岁月之光的位移
如同印象派的斑斓被阳光谋害
他们浓稠的对话被两套方言冲淡
三女巫
火刑柱已经竖起 但女巫已跑路
黑夜罩下来 像死寂的坟墓
月亮也跑路了 被黑云掩护
·
声音叽叽喳喳
碎银光般抛洒
对话简洁 伴随猫叫
一个声音干燥
像是要被火柴点着
他说着昨天的故事
关于谋杀和毁尸灭迹
一个声音痉挛 好似喉结被人抓住
他拼命挤出断断续续的词语
描述着大帅和他的娈童
他们如何在一起
还有一个声音 不男不女
语调老瘦 吹气般喃喃
黑须就手 摩挲出丝丝预言
一切如旧 一切
一切将再次循环
·
缠绕在黑夜黑须黑锅黑水中的预言
流传了许多世纪 如今
火刑柱 已变为世界中心的龙椅
惊天的阴谋已将世界覆盖
到处都是火焰、私刑、和病毒泛滥
东西南北大乱无形如大音希声
·
这是一个预言也无法预知的年代
女巫虽未远去 剧本和舞台
早已变得寡淡无趣
剧情和表演 只会从观众中产生
结尾将走向开放 或者戛然而止
直至在沉浸中,与末日一起下行
·
天地已透明 但熹光仍微
女巫们 从未远去
他们的喉咙依然发痒
吞吐着各种不祥
因为死亡永不会离去
因为前路永不可预期
注:2019年在乌镇看英国撒丁岛剧团全男版《马克墨脱》有感。马克墨脱为撒丁语“麦克白”的中文译名。
灰阑记
灰阑中 站着人类之子
乃天精地液孕育生就
孤独中 他长了几岁
依然无力选择
·
灰阑外 站着两位女性
她们血肉模糊 或者说
她们干干净净
她们刚经历了战争 或者说
她们被战争附体
·
灰阑虽灰且红
就像争夺的眼睛
眼睛既红且脏
就像争夺的对象
·
公案上:醒木跳动着
一方拽住无尽山河
一方拽住血缘亲情
无尽山河已榨干血缘亲情
血缘亲情聚拢了无尽山河
·
我呢?我是什么?
我是争夺物 一堆形质
灵魂不被认可
但时刻准备着
被谁占有?归属于谁?
我可否说 我仅仅是路过此地
我只是偶然 掉进灰阑
我不属于战争
也不属于和平
·
公案上:醒木跳动着
向谁吩咐?
小小灰阑塞满干柴
将我尚未发育的意识
架在法律的火堆上炙烤
鲜血在争夺高潮中滋滋作响
·
两只手从左方和右方伸来
一只是母爱 另一只也是
一支是玫瑰 另一只也是
一只挂着瀑布 另一只也挂着
它们让我恐惧
灰阑之中的争夺
与灰阑之外 同样荒谬
·
公案上:醒木跳动着
向谁吩咐?
无论向谁吩咐 它都像
滚烫的烙铁 死死将我焊住
一生都在灰阑之中
一生
我策马扬鞭
我策马扬鞭 在有劲的黑夜里
雕花马鞍 在我坐骑下
四只滚滚而来的白蹄
·
踏上羊肠小道 落英缤纷
我是走在哪一个世纪?
哪一种生命在斗争?
宽阔邸宅 我曾经梦见:
真正的门敞开
里面刀戟排列 甲胄全身
寻找着 寻找着死去的将军
·
我策马扬鞭 在痉挛的冻原上
牛皮缰绳 松开昼与黄昏
我要纵横驰骋
·
穿过瘦削森林
近处雷电交加
远处儿童哀鸣
什么锻炼出的大斧
在我眼前挥动?
何来的鲜血染红绿色军衣?
憧憬啊,憧憬一生的战绩
号角清朗 来了他们的将士
来了黑色的统领
·
我策马扬鞭 在揪心的月光里
形销骨锁 我的凛凛坐骑
不改谵狂的禀性
·
跑过白色营帐 树影幢幢
瘦弱的男子在灯下奕棋
门帘飞起,进来了他的麾下:
敌人!敌人就在附近
哪一位垂死者年轻气盛?
今晚是多少年前的夜晚?
巨鸟的黑影 还有头盔的黑影
使我胆战心惊
迎面而来是灵魂的黑影
等待啊 等待盘中的输赢
一局未了 我的梦幻成真
·
一本书 一本过去时代的书
记载着这样的诗句
在静静的河面上
看啊 来了他们的长脚蚊
玩 偶
当我厌倦了黑夜
常常从梦里坐起 开口说话
小小的玩偶闪着褐光
我说话 带着一种不真切的口吻
我说着一直想说的胡言乱语
·
像静物 也像黑暗中的灯泡
面目丑陋的玩偶不慌不忙
无法识别它内心的狂野
当我拧亮台灯 梦在纸上燃烧
我的梦多么心酸 思念我儿时的玩伴
躺在我手上,一针又一针
我缝着它的面孔和笑容
·
梦见未来的一夜 它开口说话
来到我的床边
白色的床 分开阴阳两界
白色的蚊帐 是这玩偶的衣裳
·
这玩偶的眼睛
比万物安宁
这玩偶的梦
飘向我的世界
我的梦多么心酸
夜夜梦见你站在床前
你的手像一把剪刀
时时要把我伤害?
理解力
如果我是男人
我就会迈着常胜步履
在每一个甜蜜的借口中
把自已的欢欣慢慢流空
·
每一次铩羽而归时
又疲又累 沉沉睡去
·
如果我是女人
我会同情他们
我就会口吐芬芳 绕梁三匝
把他们裹进每一层
幸福的蚕丝
我也会爱每一次的爱
无论输赢
·
如果我既不是男人
也不是女人
我只是中性的他人
我就会与他们分房睡
菊花灯笼漂过来
菊花一点点漂过来
在黑夜 在周围的静
在河岸沉沉的童声里
菊花淡 淡出鸟影
·
儿童提着灯笼漂过来
他们浅浅的合唱里
没有恐惧 没有嬉戏 没有悲苦
只有菊花灯笼 菊花的淡
灯笼的红
·
小姐也提着灯笼漂过来
小姐和她的仆从
她们都挽着松松的髻
她们的华服盛装 不过是
丝绸 飘带和扣子
不过是走动时悉嗦乱响的
缨络 耳环 钗凤
·
小姐和小姐的乳娘
她们都是过来人
她们都从容地寻找
在夜半时面对月亮
小姐温柔 灯笼也温柔
她们漂呵漂
她们把平凡的夜
变成非凡的梦游
·
每天晚上
菊花灯笼漂过来
菊花灯笼的主人 浪迹天涯
他忽快忽慢的脚步
使人追不上
儿童们都跟着他成长
·
这就是沧海和灯笼的故事
·
如果我坐在地板上
我会害怕那一股力量
我会害怕那些菊影 光影 人影
我也会忽快忽慢
在房间里丁当作响
·
如果我坐在沙发或床头
我就会欣赏
我也会感到自已慢慢透明
慢慢变色
我也会终夜含烟 然后
离地而起
重阳登高
—— 遍插茱萸少一人
·
思亲问题 友爱问题
一切问题中最动人的
全都是登高的问题
都是会当临绝顶时
把盏的问题
·
今朝一人 我与谁长谈?
遥望远处 据称是江北
白练入川是一条,还是两条?
汇向何处 都让我喜欢
·
在江北以远 是无数美人
男人们登高 都想得到她们
尽管千年之内 哺乳动物
和人类 倒一直
保持着生态平衡
·
今朝我一人把盏 江山变色
青色三春消耗了我
九九这个数字 如今又要
轮回我的血脉
远处一俯一仰的山峰
赤裸着跳入我怀中
我将只有毫无用处地
享受艳阳
·
思伤脾 醉也伤脾
飒飒风声几万? 呼应谁来临?
饮酒入喉 它落到身体最深处
情欲和生死问题
离别和健康问题
也入喉即化 也落到最深处
它们变得敏捷 又绵密
它们醉了 也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