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 诗选(9首)

翟永明
2025-02-27
来源:中华作家网
图片

翟永明(1955- )



观画之余

——读张晓刚新作《舞台3号》有感


最初的触动

是远处一抹突兀的黄色

画家说: 那是5 0 — 9 0年代混搭的建筑

黄色一定不是那个时代的颜色

却是那个阶段隐密的

危险的颜色

孤零零的 悬置的色彩

·

我们或多或少地被那色彩

打击过 消费过 试探过 践踏过

与红色和绿色一道

成为某段生活中的原色和原罪

构成不为人知的内心里

抹不掉的底色

它们被涂在我们的大衣 领口

臂套上 遮住了衣服下面

曾经的狼心狗肺

以一种正确的颜色遮住了僵死之色

·

有人将色彩泼入恐惧之谷

那里七原色成为陪审团

让人难忘的醒目黄色

立在一片死寂之色中

·

像白色空间站 莫明地

矗立在死灰色的月球表面

死灰色的记忆聚拢于一个大坑

是否有过人面狗头 或人面狼心

紧紧依附地狱的原色?

那是我们曾经靠近的颜色

·

用某一套符号与另一套制作反应

浓香 结晶 将其干燥

洗净 再结晶 就开始了蛊惑

我们都曾被下蛊 作恶以及祛魅

在内心隐秘的角落

我们也曾在事后清洗内心

多多少少 或早或迟

·

“最初的痕迹 只保留下

天空和远山 道路的轮廓”

当画家回忆某个被遗弃的年代

我们记得的 只有那些可见的事物

军绿大衣 瓷盆 暖水壶

玩具 海魂衫 被推到表层的居住地

另外那些没有表情

没有颜色 假面一样的

普通面孔 他们正在继续行走

他们是我们 是你我他

是溢出画框 站在原地的人

是观画之人 是画家

以及他的朋友 他朋友的朋友

或是一堆长成这样普遍的形体

·

他们体内的各种观点

汹涌澎湃的情绪和思维

被某种有史以来最厚的膜

包裹起来虽然有飘忽不定的火星

在内部移动着

但是,没有什么能让膜松动

没有东西可以点燃它

那东西变了 分泌 代谢

分泌 代谢 分泌 代谢

那东西 变成颜料的新陈代谢物

得以统帅那一抹化学式的黄

警报式的黄

狂喘不止的黄

·

它们占据上方

占据曾经在我们胸口的地方

成为一个艺术品李代桃僵

末了被某些懂行的人收藏



画 室


一根又一根扭曲的形体

从上方垂下来 藤蔓

多过攀附于它的花朵

干枯的枝叶叠成一缕缕暗黑

形成空间 枯骨般的身体

瘦成僵硬线条

·

“好想起身走进去

拨开残枝乱叶”

站在画前 已不年轻的女人喃喃说道

她也瘦成僵硬线条

似乎从那些多刺的藤蔓中挣出

又荡回暗黑的细密入口

·

颓败的时刻 总有颓败的人

试图去拨开那些危险的纤维

也总会有人去观赏那些不再丰腴的形体

以及无论多么丰腴

最终也会跌入泥土的花蕾

·

光线有二十四小时的变化

当它途经这一小丛阴翳之美

赋予它们变化与枯荣的同时

它一寸一寸挪动爬行

带给观察者悚然的震惊

·

始于一点一线

终于隐密消失的稀薄

始于一瞥一闪

终于从空隙到弥漫的渐淡

某些生命不可承受

这仅仅的二十四小时

它们必然延伸到无限

·

“部分画家通过光线描绘瞬间

部分画家通过描绘本身

领悟时间的永恒”

“前一类画家试图进入时间

·

后一类画家想要超越时间”

艺术家和观赏家都已不年轻

他们脸上铺陈着岁月之光的位移

如同印象派的斑斓被阳光谋害

他们浓稠的对话被两套方言冲淡



三女巫


火刑柱已经竖起 但女巫已跑路

黑夜罩下来 像死寂的坟墓

月亮也跑路了 被黑云掩护

·

声音叽叽喳喳

碎银光般抛洒

对话简洁 伴随猫叫

一个声音干燥

像是要被火柴点着

他说着昨天的故事

关于谋杀和毁尸灭迹

一个声音痉挛 好似喉结被人抓住

他拼命挤出断断续续的词语

描述着大帅和他的娈童

他们如何在一起

还有一个声音 不男不女

语调老瘦 吹气般喃喃

黑须就手 摩挲出丝丝预言

一切如旧 一切

一切将再次循环

·

缠绕在黑夜黑须黑锅黑水中的预言

流传了许多世纪 如今

火刑柱 已变为世界中心的龙椅

惊天的阴谋已将世界覆盖

到处都是火焰、私刑、和病毒泛滥

东西南北大乱无形如大音希声

·

这是一个预言也无法预知的年代

女巫虽未远去 剧本和舞台

早已变得寡淡无趣

剧情和表演 只会从观众中产生

结尾将走向开放 或者戛然而止

直至在沉浸中,与末日一起下行

·

天地已透明 但熹光仍微

女巫们 从未远去

他们的喉咙依然发痒

吞吐着各种不祥

因为死亡永不会离去

因为前路永不可预期


注:2019年在乌镇看英国撒丁岛剧团全男版《马克墨脱》有感。马克墨脱为撒丁语“麦克白”的中文译名。



灰阑记


灰阑中 站着人类之子

乃天精地液孕育生就

孤独中 他长了几岁

依然无力选择

·

灰阑外 站着两位女性

她们血肉模糊 或者说

她们干干净净

她们刚经历了战争 或者说

她们被战争附体

·

灰阑虽灰且红

就像争夺的眼睛

眼睛既红且脏

就像争夺的对象

·

公案上:醒木跳动着

一方拽住无尽山河

一方拽住血缘亲情

无尽山河已榨干血缘亲情

血缘亲情聚拢了无尽山河

·

我呢?我是什么?

我是争夺物 一堆形质

灵魂不被认可

但时刻准备着

被谁占有?归属于谁?

我可否说 我仅仅是路过此地

我只是偶然 掉进灰阑

我不属于战争

也不属于和平

·

公案上:醒木跳动着

向谁吩咐?

小小灰阑塞满干柴

将我尚未发育的意识

架在法律的火堆上炙烤

鲜血在争夺高潮中滋滋作响

·

两只手从左方和右方伸来

一只是母爱 另一只也是

一支是玫瑰 另一只也是

一只挂着瀑布 另一只也挂着

它们让我恐惧

灰阑之中的争夺

与灰阑之外 同样荒谬

·

公案上:醒木跳动着

向谁吩咐?

无论向谁吩咐 它都像

滚烫的烙铁 死死将我焊住

一生都在灰阑之中

一生



我策马扬鞭


我策马扬鞭 在有劲的黑夜里
雕花马鞍 在我坐骑下
四只滚滚而来的白蹄
·
踏上羊肠小道 落英缤纷
我是走在哪一个世纪?
哪一种生命在斗争?
宽阔邸宅 我曾经梦见:
真正的门敞开
里面刀戟排列 甲胄全身
寻找着 寻找着死去的将军
·
我策马扬鞭 在痉挛的冻原上
牛皮缰绳 松开昼与黄昏
我要纵横驰骋
·
穿过瘦削森林
近处雷电交加
远处儿童哀鸣
什么锻炼出的大斧
在我眼前挥动?
何来的鲜血染红绿色军衣?
憧憬啊,憧憬一生的战绩
号角清朗 来了他们的将士
来了黑色的统领
·
我策马扬鞭 在揪心的月光里
形销骨锁 我的凛凛坐骑
不改谵狂的禀性
·
跑过白色营帐 树影幢幢
瘦弱的男子在灯下奕棋
门帘飞起,进来了他的麾下:
敌人!敌人就在附近
哪一位垂死者年轻气盛?
今晚是多少年前的夜晚?
巨鸟的黑影 还有头盔的黑影
使我胆战心惊
迎面而来是灵魂的黑影
等待啊 等待盘中的输赢
一局未了 我的梦幻成真
·
一本书 一本过去时代的书
记载着这样的诗句
在静静的河面上
看啊 来了他们的长脚蚊



玩 偶


当我厌倦了黑夜
常常从梦里坐起 开口说话
小小的玩偶闪着褐光
我说话 带着一种不真切的口吻
我说着一直想说的胡言乱语
·
像静物 也像黑暗中的灯泡
面目丑陋的玩偶不慌不忙
无法识别它内心的狂野
当我拧亮台灯 梦在纸上燃烧
我的梦多么心酸 思念我儿时的玩伴
躺在我手上,一针又一针
我缝着它的面孔和笑容
·
梦见未来的一夜 它开口说话
来到我的床边
白色的床 分开阴阳两界
白色的蚊帐 是这玩偶的衣裳
·
这玩偶的眼睛
比万物安宁
这玩偶的梦
飘向我的世界
我的梦多么心酸
夜夜梦见你站在床前
你的手像一把剪刀
时时要把我伤害?



理解力


如果我是男人

我就会迈着常胜步履

在每一个甜蜜的借口中

把自已的欢欣慢慢流空

·

每一次铩羽而归时

又疲又累   沉沉睡去

·

如果我是女人

我会同情他们

我就会口吐芬芳   绕梁三匝

把他们裹进每一层

幸福的蚕丝

我也会爱每一次的爱

无论输赢

·

如果我既不是男人

也不是女人

我只是中性的他人

我就会与他们分房睡



菊花灯笼漂过来


菊花一点点漂过来

在黑夜   在周围的静

在河岸沉沉的童声里

菊花淡   淡出鸟影

·

儿童提着灯笼漂过来

他们浅浅的合唱里

没有恐惧   没有嬉戏   没有悲苦

只有菊花灯笼   菊花的淡

灯笼的红

·

小姐也提着灯笼漂过来

小姐和她的仆从

她们都挽着松松的髻

她们的华服盛装   不过是

丝绸   飘带和扣子

不过是走动时悉嗦乱响的

缨络   耳环   钗凤

·

小姐和小姐的乳娘

她们都是过来人

她们都从容地寻找

在夜半时面对月亮

小姐温柔   灯笼也温柔

她们漂呵漂

她们把平凡的夜

变成非凡的梦游

·

每天晚上

菊花灯笼漂过来

菊花灯笼的主人   浪迹天涯

他忽快忽慢的脚步

使人追不上

儿童们都跟着他成长

·

这就是沧海和灯笼的故事

·

如果我坐在地板上

我会害怕那一股力量

我会害怕那些菊影   光影   人影

我也会忽快忽慢

在房间里丁当作响

·

如果我坐在沙发或床头

我就会欣赏

我也会感到自已慢慢透明

慢慢变色  

我也会终夜含烟   然后  

离地而起



重阳登高

     —— 遍插茱萸少一人

·

思亲问题   友爱问题

一切问题中最动人的

全都是登高的问题

都是会当临绝顶时

把盏的问题

·

今朝一人   我与谁长谈?

遥望远处   据称是江北

白练入川是一条,还是两条?

汇向何处   都让我喜欢

·

在江北以远   是无数美人

男人们登高   都想得到她们

尽管千年之内   哺乳动物  

和人类   倒一直

保持着生态平衡

·

今朝我一人把盏   江山变色

青色三春消耗了我

九九这个数字   如今又要

轮回我的血脉

远处一俯一仰的山峰

赤裸着跳入我怀中

我将只有毫无用处地

享受艳阳

·

思伤脾   醉也伤脾

飒飒风声几万?   呼应谁来临?

饮酒入喉   它落到身体最深处

情欲和生死问题

离别和健康问题

也入喉即化   也落到最深处

它们变得敏捷   又绵密

它们醉了   也无处不在


阅读3842
分享
滚动公告
  声明:本文为作者原创文章,文章的观点、立场仅代表作者的观点、立场不代表中华作家网的观点、立场,如有违规或您认为该页面内容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网站客服,我们将及时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