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1954-)
赦 免
玉米亮了 羊群更活跃
石榴园初显黯淡 谷仓敞开大门
橡木酒桶闪着光辉 天空高蓝
马车昂首跑向田野 蚂蚱在飞
河流退去 石头出现在深渊
落叶滚滚 手拉手走回大地
一切都朝终点涌去 如果你还在路上
你也要加入 如果你还没有镰刀
你去向落日讨一把 如果你还没有头发
风会抓住你的头顶 无论谁都可以收割
无论谁都会收获 收获粮食 收获忧伤
收获死亡 这是秋天 盛大慈悲的秋天
神已经赦免了贫乏
送水的工人来了……
送水的工人来了 手腕上的肌肉鼓着
低头扛着塑料桶 透明 看不出里面
是什么水 喘着粗气走上台阶
似乎扛在他肩上的是水的含义
比水还重 老师们曾经一堂课
又一堂课 将这个意思向孩子们灌输
教育学 像他送来水一样年轻
当他离去后 我马上接出一杯
得救般地喝下 真理在我的口中
获得了质地 冰凉 有点涩 有点疑惑
在西部荒野中看见火车
那时我们站在旷野中间 以色列在西 莫高窟在北
仿佛从水里出来 火车再次开出大漠或者开回
摩西在车头上唱着歌 电线杆望尘莫及
车厢蠕动着 黑色的链条在滑出大地的轮子
不知道它运走了什么 不知道它运来过什么
我们站在旷野中间 捡起石块又扔掉
等着它走完剩下的铁轨 就像从未被运走的远古之人
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
一直为帽子所遮蔽 直到有一天
帽子腐烂 落下 它才从墙壁上突出
那个多年之前 把它敲进墙壁的动作
似乎刚刚停止 微小而静止的金属
露在墙壁上的秃顶正穿过阳光
进入它从未具备的锋利
在那里 它不只穿过阳光
也穿过房间和它的天空
它从实在的 深的一面
用秃顶 向空的 浅的一面 刺进
这种进入和天空多么吻合
和简单的心多么吻合
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
像一位刚刚登基的君王
锋利 辽阔 光芒四射
青瓷花瓶
烧掉那些热东西
火焰是为了冷却不朽事物
冰凉之色为瓷而生
一点青痕仿佛记忆尚存
感觉它是经历过沧桑的女子
敲一下 传来后庭之音
定型于完美的风韵 不会再老了
天青色的脖颈宛如处子在凝视花之生命
内部是者妇人的黑房间
庭园深深几许
怎样的乱红令她在某个夏日砰然坠地却没有粉碎
已经空了些年
那么多夏季之后
我再也想不出还可以把什么花献给它
有一次我突然把它捧起来
察看底部
期望着那里出现古怪的文字
却流出一些水来
我从未见过一只乌鸦
那些乌鸦抬着翅膀跳来跳去
那些乌鸦在吃一只大老鼠的尸体
那些乌鸦为乌云抬着棺材
那些乌鸦嘴喋喋不休
一边飞 一边说着天空的坏话
那些乌鸦跛着腿走在宫殿的阳台上
那些乌鸦在啄食王冠上的乌鸦
那些乌鸦给深渊写信
字迹清楚如它们自己在飞翔
那些乌鸦在蚕食着黑夜不是为了光明
那些乌鸦穿着黑西装坐在法院的会议室
白天的屁股露出来 乌鸦用黑暗挡着它的私处
世界在生产黑暗 通过政治 暴力 爱情
通过那些蹲在西西里广场上的黑手党
通走一首又一首诗 乌合之众在歌唱乌鸦
世界永远黑不过乌鸦 世界不敢公布它的阴谋
白昼的夜行者 我见过黑暗
我从未见过一只乌鸦 完美的黑暗
梦中树
一棵银杏树 在我梦中生长
我为它保管水井 保管雨 保管蓝天
保管树枝和那些穿黑衫的老乌鸦
保管着午后拖在河畔的阴影
我是秘密的保管员 虚无的仓库
事物的起源储存在我的梦中
如果一所文庙要重新奠基
我能在黎明前献出土地
我在白日梦里为大地保管着一棵真正的树
就像平原上的乡亲 在地窖里藏起游击队长
为它继续四季 哦 那万物梦寐以求的故乡
原始的时间 不必妥协的国度 它是它自己的君王
它是它自己的光 它是它自己的至高无上
自由舒展 光明正大 地老天荒
那些念珠般的白果 那些回归黄金的树叶
当秋日来临 光辉之殿照亮条条大道
世界的伐木者永不知道
还有最后一棵树 树中之树
在水泥浇灌的不毛之邦
后皇嘉树 橘徕服兮
我是它幽暗的福祉
日喀则的手谈者
站在日喀则城的集市中间
双方的手都伸在棉布袖筒里
看不见文字 听不见说话
他们谈了很久 两个男子
拉扯着 膨胀 又缩回
再次扯紧 像是一种害羞的劳动
不让世界看见它的收获
当手指一一从黑暗的袖套里抽回
我看见黄金被取出 镍币在清点
茶叶和盐巴在落日下驮上马匹
黑獒默默地跟着陌生人前往他乡
还有更辽阔的变化 土地易主
在另一个春天 荞麦秆子换成苹果树
无人知道那一日 他们在光天化日下
磋商过什么 集市人来人往 由于琢磨
太久 他们的手抽回来时已经发白
像寺院揉皱的羊皮纸
孔 雀
郊区黑暗的大堂深处有一只孔雀
开业时被经理涂上防腐剂
制成标本 隐喻富贵 欣欣向荣
饭店学会了飞翔 偷税 然后倒闭
从天空中垮下来 笙歌燕舞熄灭
人去楼空 会计室结账时
它被遗忘在灰尘里 羽毛幽蓝
眼球泽浊 保持着孔雀家族一贯的矜持
欲行又止的碎步 它不再言此意彼
站在自己的墓地里 死亡
并没有因象征的辉煌获得减免
日日夜夜谈论云南
我们住在这里 生下了小孩
我们日日夜夜谈论着云南
在高原上谈论湖泊 在春天中谈论梨花
在冬天谈论雪 在秋天谈论云
在风暴中谈论孔雀 在大象中谈论牙齿
我们谈论喇嘛 谈论石头 谈论土豆
谈论翡翠和黄金 斑铜 我们谈论老鹰
鸟鸦 剑麻 麻布和苍山十九峰
就像孔子 我们在峡谷中谈论河流
就像康德 我们在西山顶谈论星空
我们谈论一盏灯 一辆马车 一袋荞子
在昆明的酒吧长谈四个小时 小粒咖啡
民歌 西双版纳的佤族女子 水田 竹筒
我们日日夜夜饶舌 谈论着亲爱的云南
谈论那些凸凸凹凹的山冈 寨子 狗 树林
大路和小道 我们谈论祖先 布匹和雨季
当我们停止谈论 回到黑暗中 我们睡在这里
祭 祖
我祖父他叫于南轩 我从没见过他
只发现一座坟墓 三个碑挨着 祖父
祖母陈彩芹 还有他们的哑巴仆人
一头牛躺在正午的原野 幽绿的夏日
苹果和橘子尚未成熟 花生沾满泥巴
一条老狗穿过阴影回到土地庙 小时候
我父亲提到他 就像提到一个埋头写字的
囚犯 他浇水 喂金鱼 劈柴 读《论语》
皎洁的冬天 将月光的银子倒在梅花树下
站在院子里听着什么 等着陶潜
孤独的地主 最后饿死在自己的甘薯地里
当他们死去时 没有人在那儿
一朵铅灰色的乌云盖着他们 沱江那边
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它没有叫得太久
高压电塔
有一座高压电塔只有我知道它在哪儿
一把无主的锄头挖掘着荒野
这片区域没有草 没有风 没有兽群
河流和太阳 没有指南针 朝着云端
深入星夜 大熊星座被它的无知迷惑
森林轻率种下 迷宫通向幽径
它不在大地之上 着迷于那种隐秘的
金字塔形根基 通过信任 观察
虚构 冥想 第三只眼望见法老们
锁在墓穴中的图纸 不确定电流涌去处
是不是 “就有了光” 只有我知道
这黑暗的供电局在何地营业 举重若轻
歉意或充实 每一锤都是独自下手
犹豫不决 不断地抹去接头 没有同伴
没有后台 开关后面是停电的冬天
虚度时光 渴望被一根转瞬即逝的闪电抓住
避雨的鸟
一只鸟在我的阳台上避雨
青鸟 小小地跳着
一朵温柔的火焰
我打开窗子
希望它会飞进我的房间
说不清是什么念头
我洒些饭粒 还模仿着一种叫声
青鸟 看看我 又看看暴雨
雨越下越大 闪电湿淋淋地垂下
青鸟 突然飞去 朝着暴风雨消失
一阵寒颤 似乎熄灭的不是那朵火焰
而是我的心灵
左贡镇
我曾造访此地 骄阳烁烁的下午
街面空无一人 走廊下有睫毛般的阴影
长得像祖母的妇人垂着双目 在藤椅中
像一种完美的沼泽 其实我从未见过祖母
她埋葬在父亲的出生地 那日落后依然亮着的地方
另一位居民坐在糖果铺深处 谁家的表姐
一只多汁的凤梨刚刚削好 但是我得走了
命运规定只能呆几分钟 小解 将鞋带重新系紧
可没想到我还能回来 这个梦清晰得就像一次分娩
尘埃散去 我甚至记起那串插在旧门板锁孔上的黄铜钥匙
记得我的右脚是如何在跑向车子的途中被崴了一下
仿佛我曾在那小镇上被再次生下 从另一个母腹
麦德林
麦德林在哥伦比亚
麦德林的公路上有许多坑
在旅游手册上 麦德龙臭名昭著
我被诗歌节派去一个社区朗诵诗
来了很多祖母 妇女和棕色姑娘
有人在下面逗着小孩 有人在织毛线
大家都在玩 我台子上念着那种
叫做诗的东西 她们听不懂
一棵桉树在风里低吟 一只鹰飞进了
麦德林 毒枭们站在教堂门口
抽着烟卷儿 他们是些长得像诗人的家伙
瞧 那个毒贩 穿的衬衣与我的一样
蓝色格子 短袖 我们都喜欢暗号
怒 江
大怒江在帝国的月光边遁去
披着豹皮 黑暗之步避开了道路
它在高原上张望之后
选择了边地 外省 小国 和毒蝇
它从那些大河的旁边擦身而过
隔着高山 它听见它们在那儿被称为父亲
它远离那些隐喻 远离它们的深厚与辽阔
这条陌生的河流 在我们的诗歌之外
在水中 干着把石块打磨成沙粒的活计
在遥远的西部高原
它进入了土层或者树根
一只蚂蚁躺在一棵棕榈树下
一只蚂蚁躺在一棵棕榈树下
三叶草的吊床 把它托在阴处
象是纽约东区的某个阳台
下面有火红色与黑色的虫子
驾车驶过高速公路和布鲁克林大桥
这些蚂蚁脑袋特大 瘦小的身子
像是从那黑脑袋里冒出来的嫩芽
它有吊床 露水和一片绿茸茸的小雾
因此它胡思乱想 千奇百怪的念头
把结实的三叶草 压得很弯
我蹲下来看着它 象一头巨大的猩猩
在柏林大学的某个座位 望着爱因斯坦
现在我是它的天空
是它的阳光与黑夜
但这虫子毫不知觉
我的耳朵是那么大 它的声音是那么小
即使它解决了相对论这样的问题
我也无法知晓 对于这个大思想家
我只不过是一头猩猩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一只蝴蝶
就在白天 我还见她独自在纽约地铁穿过
我还担心 她能否在天黑前赶回家中
那死亡被蓝色的闪电包围
金色茸毛的昆虫 阳光和蓝天的舞伴
被大雷雨踩进一滩泥浆
那时叶子们紧紧抱住大树 闭着眼睛
星星淹死在黑暗的水里
这死亡使夏天忧伤 阴郁的日子
将要一直延续到九月
一只蝴蝶在雨季死去
这本是小事一桩
我在清早路过那滩积水
看见那些美丽的碎片
心情忽然被这小小的死亡击中
我记起就在昨夜雷雨施暴的时候
我正坐在轰隆的巨响之外
怀念着一只蝴蝶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只抵达上面的水
它无法再往下 它缺乏石头的重量
可靠的实体 介入事物
从来不停留在表层
要么把对方击碎 要么一沉到底
在那儿 下面的水处于黑暗中
像沉底的石头那样处于水中
就是这些下面的水 这些黑脚丫
抬着河流的身躯向前 就是这些脚
在时间看不见的地方
改变着世界的地形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这头镀金的空心鳄鱼
在河水急速变化的脸上 缓缓爬过
整个春天……
整个春天我都等待着他们来叫我
我想他们会来叫我
整个春天我惴惴不安
谛听着屋外的动静
我听见风走动的声音
我听见花蕾打开的声音
一有异样的响动
我就跳起来打开房门
站在门口久久张望
我想他们会来叫我
母亲觉察我心绪不宁
温柔地望着我
我无法告诉她一些什么
只好接她递我的药片
我想他们来叫我
这是春天 这是晴朗的日子
鸟群衔着天空在窗外涌过
我想他们会来叫我
直到鸟们已经从树上离去
只有大海苍茫如幕
春天中我们在渤海上
说着诗
往事和其中的含意
云向北去
船往南开
有一条出现于落日的左侧
谁指了一下
转身去看时
只有大海满面黄昏
苍茫如幕
读弗洛斯特
在离大街只有一墙之隔的住所
读他的诗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起先我还听到来访者叩门
犹豫着开还是不开
后来我已独自深入他的果园
我遇见那些久已疏远的声音
它们跳跃在树上 流动在水中
我看见弗洛斯特嚼着一根红草
我看见这个老家伙得意洋洋地踱过去
一脚踩在锄头口上 鼻子被锄把击中
他的方式真让人着迷
大的智慧 似乎并不遥远
我决定明天离开这座城市
远足荒原
把他的小书挟在腋下
我出门察看天色
通往后院的小路
已被白雪覆盖
作品第57号
我和那些雄伟的山峰一起生活过许多年头
那些山峰之外是鹰的领空
它们使我和鹰更加接近
有一回我爬上岩石垒垒的山顶
发现故乡只是一缕细细的炊烟
无数高山在奥蓝的天底下汹涌
面对千山万谷 我一声大叫
想听自己的回音 但它被风吹灭
风吹过我 吹过千千万万山岗
太阳失色 鹰翻落 山不动
我颤抖着巾紧发青的岩石
就像一根被风刮弯的白草
后来黑夜降临
群峰像一群伟大的教父
使我沉默 沿着一条月光
我走下高山
我知道一条河流最深的所在
我知道一座高山最险峻的地方
我知道沉默的力量
那些山峰造成了我
那些青铜器般的山峰
使我永远对高处怀着一种
初恋的激情
使我永远喜欢默默地攀登
喜欢大气磅礴的风景
在没有山岗的地方
我也俯视着世界
河 流
在我故乡的高山中有许多河流
它们在很深的峡谷中流过
它们很少看见天空
在那些河面上没有高扬的巨帆
也没有船歌引来大群的江鸥
要翻过千山万岭
你才听得见那河的声音
要乘着大树扎成的木筏
你才敢在那波涛上航行
有些地带永远没有人会知道
那里的自由只属于鹰
河水在雨季是粗暴的
高原的大风把巨石推下山谷
泥巴把河流染红
真像是大山流出来的血液
只有在宁静中
人才看见高原鼓起的血管
住在河两岸的人
也许永远都不会见面
但你走到我故乡的任何一个地方
都会听见人们谈论这些河
就像谈到他们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