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玛托娃 安魂曲(长诗)

阿赫玛托娃
2025-07-14
来源:中华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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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安德烈耶夫娜·阿赫玛托娃(1889 -1966)



安魂曲19351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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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在异国的天空下,

也不是在陌生的翅膀下,

彼时彼地,我和人民在一起,

和遭遇不幸的人民在一起。


1961



代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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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若夫主义肆虐的恐怖年代,我在列宁格勒的探监队列中度过了十七个月。某一次,有人“认出”了我。当时,一个站在我身后的女人,嘴唇发青,当然从来没听说过我的名字,她从我们都已习惯了的那种麻木状态中苏醒过来,凑近我的耳朵(那里所有人都是低声说话的)问道:

“喂,您能描写这儿的场景吗?”

我就说道:

“能”。

于是,一种曾经

有过的笑意,掠过了她的脸。

·

19574.列宁格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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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 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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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种痛苦,高山弯腰,

大河也不再奔流,

但监狱的大门紧闭,

而背后是“苦役犯的洞穴”

和致命的忧悒。

清新的风儿为某人吹拂,

夕阳正给某人以温柔

我们不知道,到处是同样的遭际,

听到的只是钥匙可厌的嘎吱响,

以及士兵沉重的脚步声。

我们动身,仿佛赶去做晨祷,

走过满目荒凉的首都,

在那里见面,比死人更缺乏生气,

太阳更压抑,涅瓦河更迷蒙,

但希望依然在远方歌唱。

一纸判决……眼泪顷刻间迸涌而出,

我从此便与世隔绝,

仿佛心头忍痛被掏除了生命,

仿佛被粗暴地打翻在地,

但还得走……踉跄着……独自一人……

我凶险的两年里结识的女友们,

失去自由的你们,如今在哪里?

在西伯利亚的暴风雪中梦见了什么?

在月亮的光环中又窥见了什么?

我向她们送上最后的问候。


19403



序 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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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的时候,惟有死人

在微笑,他为彻底的安宁而高兴。

列宁格勒像一个多余的尾巴,

围绕着自己的监狱摆动。

那时,走来已获审判的一群,

由于痛苦而变得痴呆,

火车拉响了汽笛,

唱起短促的离别之歌。

死亡之星在我们头顶高悬,

在血迹斑斑的大皮靴下,

在玛鲁斯囚车黑色的车轮下,

无辜的罗斯不住地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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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拂晓时他们把你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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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你被带走,

我跟在你身后,仿佛在出殡,

孩子们在黑色小屋里哭泣,

神龛旁的蜡烛在流淌。

你的嘴角是圣像的冷漠,

额头是死亡的汗液……不能忘记!

我要效仿火枪手们的妻子,

到克里姆林宫的塔楼下悲号。

·

1935年秋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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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静静的顿河静静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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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静静地流淌,

澄黄的月亮走进了屋子。

歪戴着帽子走进来,

澄黄的月亮见到了一个影子。

这是一个病恹恹的女人,

这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

丈夫进坟墓,儿子入监狱,

请为我做一做祈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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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这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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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不是我,这是另外一个在受难。

我再也不能苦撑下去,而发生的一切,

让他们用黑色的帷幕遮掩吧,

干脆把路灯也移走吧……

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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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爱嘲笑人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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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受尽了朋友的宠爱,

皇村学校快乐的违规者,

愤世嫉俗的人,我要告诉你,

你生活里发生的一切

探监的行列,你是第三百号,

站在“十字架”监狱的大门口,

你流下自己滚烫的泪水,

去烧穿那新年的坚冰。

监狱的白杨在那里摇晃,

阒无声息可是,有多少

无辜的生命在那里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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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呼喊了十七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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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声呼喊了十七个月,

为的是让你能回家,

我扑倒在刽子手的脚下,

你是我的儿子,我的劫数。

一切都已永远混淆不清,

如今,我也不再能够分辨,

谁究竟是野兽,谁究竟是人,

等待刑罚还要多久。

惟有华贵的鲜花,

香炉的声响,通向虚无的

某些个蛛丝马迹。

一颗巨大的星星

直愣愣地看着我的眼睛,

用逼近的毁灭威胁我。


·

6、淡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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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又一周轻轻地飞走,

没等我弄明白发生什么事。

好儿子,一个又一个白夜

是怎样在张望着这监狱,

它们是怎样再一次望着你,

瞪大了猫头鹰火热的眼睛,

怎样在谈论你的死亡,

谈论你高竖的十字架。


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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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判 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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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石头一样的判决词,

落在我苟延残喘的胸口。

没关系,我早已作好了准备,

不论怎样我都能够承受。

·

今天,我有很多事情要办:

我要连根拔除记忆,

我要让心儿变做石头,

我要重新学习生活。

·

哦,不是那样……夏季灼热的簌簌声,

仿佛我的窗外有一个节日。

很久以前,我已经预感到

这晴朗的白昼和空荡荡的屋子。

·

1939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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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致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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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迟早都要来何必不趁现在?

我一直在等你过得很艰难。

我吹灭了蜡烛,为你把门打开,

你是那样的普通又神奇。

装扮成你觉得合适的面目,

像一颗毒气弹似地窜进来,

像老练的盗贼,手拿锤子溜进来,

或者用伤寒症的病菌毒害我。

或者你来编造一个故事,

众人感到滥熟到生厌的故事,

让我看到蓝色帽子的尖顶

和房管员吓得煞白的脸色。

如今,我都无所谓。叶尼塞河在翻滚,

北极星在闪亮。

我钟爱的那双眼睛的蓝光

遮住了最后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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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疯狂已经张开翅膀

·

疯狂已经张开翅膀,

罩住了灵魂的一半,

大口灌进火辣的烈酒,

引向黑色的峡谷。

·

我明白,我应该给它

让出我的胜利,

仔细谛听自己的声音,

仿佛听到的是别人的梦呓。

·

它什么事都不允许,

什么都不允许我携带

(不论我怎样在乞求,

不论我怎样苦苦地哀告):

·

哪怕是儿子可怕的眼睛

那化石一样的痛苦,

哪怕是风暴来临的那一天,

哪怕是探监会面的时刻,

·

哪怕是双手可爱的凉意,

哪怕是椴树焦躁的影子,

哪怕是悠远、轻细的声音

都是最后安慰的话语。

·

194054


·

10、钉上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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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入殓的时候,

别为我悲恸,母亲。

·

1

天使们合唱同声赞美伟大的时刻,

天穹在烈火中逐渐熔化。

对父亲说:“为什么将我抛弃!”

对母亲说:“哦,别为我悲恸……”

·

2

玛格达琳娜颤栗着悲恸不已,

亲爱的信徒如同一具化石,

母亲默默地站立的地方,

谁也不敢向那里看上一眼。


·

尾 声

·

1

我知道一张张脸怎样憔悴,

眼睑下怎样流露惊恐的神色,

痛苦如同远古的楔形文字,

在脸颊上烙刻粗砺的内容,

一绺绺卷发怎样从灰黑

骤然间变成一片银白,

微笑怎样在谦逊的唇间凋落,

惊恐怎样在干笑中颤栗。

我也并非是为自个儿祈祷,

而是为一起站立的所有人祈祷,

无论是严寒,还是七月的流火,

在令人目眩的红墙之下。

·

2

祭奠的时刻再一次临近,

我看见,我听见,我感到了你们:

那一位,好不容易被带到窗前,

那一位,再也无法踏上故土一步,

那一位,甩了一下美丽的脑袋,

说道:“我来到这里,如同回家!”

我多么希望一一报上她们的姓名,

但名单已被夺走,更无从探询。

我用偷听到的那些不幸的话语,

为她们编织一幅巨大的幕布。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追忆她们,

哪怕陷入新的灾难,也决不忘记,

倘若有人要封堵我备受磨难的双唇,

它们曾经为数百万人民而呼喊,

那么,就在我忌辰的前一天,

让她们也以同样的方式来祭奠我。

而未来的某一天,在这个国家,

倘若要为我竖起一座纪念碑,

我可以答应这样隆重的仪典,

但必须恪守一个条件

不要建造在我出生的海滨:

我和大海最后的纽带已经中断,

也不要在皇家花园隐秘的树墩旁,

那里绝望的影子正在寻找我,

而要在这里,我站立过三百小时的地方,

大门始终向我紧闭的地方。

因为,我惧怕安详的死亡,

那样会忘却黑色玛鲁斯的轰鸣,

那样会忘却可厌的房门的抽泣,

老妇人像受伤的野兽似地悲嗥。

让青铜塑像那僵凝的眼睑

流出眼泪,如同消融的雪水,

让监狱的鸽子在远处咕咕叫,

让海船沿着涅瓦河平静地行驶。

·

19403月喷泉屋


(汪剑钊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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