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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黄杯中外文学艺术精英赛|参赛:秦玉河
秦玉河
来源:评委会
参赛点击:2023炎黄杯中外文学艺术精英赛
我的父亲
(散文)
秦玉河
我的父亲,一辈子不易,既当爹又当娘,也当男也当女。在我九岁,妹妹七岁,弟弟出生才40天的时候,母亲就离开了人间。家庭的重担,便落在了父亲一人肩上。父亲的难,岂止用语言表达。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去世时,面对前来帮忙料理母亲丧事的乡邻,父亲说我,儿啊,给兄弟爷们儿磕头。我不知磕头是怎么回事,没下跪。父亲却扑通给众人跪下了,孩子小,连头也不会磕,说着,父亲的泪哗哗地淌。给母亲出丧那天,当一声“起灵了,嘿”的喊声响过,父亲一手抱着幼小的弟弟,一手抓着我的手给娘摔老盆,父亲凄惨地哭喊了声“小儿哎——”便泣不成声了。
母亲走了,为了让幼小的弟弟逃活路,父亲不得不把弟弟送给人家。当弟弟的养母来抱弟弟的时候,父亲紧紧地抱着弟弟就是不撒手,最后是院中大娘硬从父亲手里把弟弟夺过去,抱给弟弟的养母的。大娘也哭了,大娘哭着说弟弟的养母,快走,你走啊。父亲用手很抽着自己的脸,我没用啊,说着一头泣在炕上,扯过母亲枕过的枕头,声震苍穹地埋怨着我娘,你好狠心啊,啊,你好狠心啊。
然而,我的父亲是伟大的,缺吃少穿,妻离子散的苦痛,并没有把父亲压垮,父亲擦干眼泪,坚强面对生活。感谢上苍,给了父亲一副强壮的身体,父亲干活不惜力气,不怕吃苦。为了我和妹妹,父亲每年都争着去上河,上河是下大力的活,别人都不愿意去,父亲却巴不得。因为父亲上河能省点儿家里的粮食,供我这半大小子吃煞老子的儿子填饱肚肠。有一年父亲没摊上上河,父亲竟婉惜地没法。说来也巧,上河的刚走,下来招拉小车的了。拉小车,就是搞运输。用两个脚的小拉车运货。那时,汽车少,马车驴车也不多。父亲是用人力拉车。父亲和十多辆小拉车组成的运输队,接受得第一个活,是从禹城粮库往临邑运地瓜干。从粮库里往车上装麻袋,百十斤重,用人扛,父亲把自己的车装满了,又帮着一块儿来的三大爷装车。三大爷体格弱,一个人扛不动麻袋。当父亲帮三大爷扛最后一麻袋时,突然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父亲的膝盖上,生生地磕进一粒石子,嵌进了肉里,疼得父亲顿时大汗淋淋。父亲用草棍儿将石子从膝盖中挑出来,忍着痛驾起了小车。
父亲的一生,是下力的一生。只要能糊口,只要能养家,父亲不怕累活重活。公社成立了窑厂,向各庄儿要扣砖坯子的,队长找到父亲说,这活一般的体格干不了,你去吧。父亲欣然同意了。父亲在窑上一干就是好几年。扣一千砖坯三块钱,还得向队里交两块买工分,父亲一天拼力能扣一千七八块砖坯,除去上队里交的,自己才落不到两块钱。父亲扣砖坯子,每天都光着脊梁,挽着裤腿,额头上淌着汗水。父亲用铲子铲下一块黑色的胶泥,在撒好沙土的场地上揉了又揉,滚了又滚,团了又团,然后两手抱起泥团,往砖模子里啪得一摔,一摊一摁,接着抓起一个弦是细铁丝的弓子,往砖模子上面一刮,用手一划拉,去掉模子上面多余的泥块,抱起模子起身往地上一扣,三块砖坯便同模子分离开来,被扣在地上了。父亲干这活很熟练,很卖力,每扣一次,父亲两手上都青筋突现,臂膀上后背上的肌肉突起,汗湿的脊背,在太阳的爆晒下,黑亮耀眼。父亲的脊梁,同他口砖坯子的泥的颜色一样。
有一首歌中唱到,世上的苦涩有十分,你却吃了七分。我的父亲,何止是吃了七分啊。听说过呵气成冰,滴水成冰,有谁听说过被子能结冰。可我的父亲,被子就结过冰。那年十冬腊月,为抢水浇地,父亲夜里在河上睡,等水,早上我一摸父亲盖得被子,竟啪啦啪啦直响。夜晚的水气,打湿了被子,一上冻,结了冰。父亲受得罪,不仅仅是这些。
父亲的一生,不但是下力的一生,父亲一辈子,肩上扛着一座山。我家好不容易盖起了三间坯房,刚搬进去不几天,爷爷忽然找到父亲说,我大爷住得那一间小房坏了。大爷独身,有病。大爷住得一间小屋,是父亲帮他用泥垛的。一听大爷的小屋坏了,父亲赶紧跑了出去。父亲来到大爷的小屋一看,小屋的后墙倒了,顶上楼着天了。大爷就住在这样的小屋里。父亲眼里含着泪,把大爷接到我家,把我家的三间房,倒出一间给了大爷。
也是在这一年,在这一年的腊月二十七晚上,我一家刚吃了饭,我大姑来了,大姑一脸的愁容,不等父亲问话,大姑的泪就掉下来了。原来,我嫁到东北的表姐的丈夫突然死了,表姐给大姑来信,说他和两个孩子,这年怎么过啊。大姑耽心表姐想不开,年没法过,想去东北陪表姐过年。可自己没出过远门,姑父又是个残废军人,没人陪她,去不了。父亲明白大姑的意思,第二天便陪大姑上东北去了。去时,还给表姐捎去了一书包花生。那花生,是队里分的,父亲是舍不得吃的,我和妹妹也是舍不得吃的。因父亲说过,吃了当么,换油咱一家人能吃好几个月。那年,我和妹妹在家过年,包得饺子全下破了,没一个囫囵的。父亲回来听说后,心疼地两眼湿了。
父亲兄妹七人中,论命最好的算是我二姑了。二姑找了个军官,姑父是连级干部。姑家的日子不错。但姑父常年不在家,姑家的活却没人干。每当二姑有重活累活的时候,父亲都不等二姑张嘴,宁肯自家的活先放一放,也先帮姑家忙完。姑家的炕是父亲盘的,锅头是父亲垒的。姑家的院墙倒了,是父亲和泥垛的。姑盖新房,地基是父亲推土垫的。五间房四千多块土坯,是父亲光着膀子,抡了半月的础头打得。起房时,为了不耽误第二天干活,父亲推着小车从庄外往新房前运坯,一连推了两整夜。父亲兄弟几个,包括我爷爷,到二姑家去,最受待见的,是我爹。每次姑父都说,二哥,我还给你留着一瓶好酒呢。或者说,二哥,有困难尽管对我说,你要是不说,是怪着我。
我23岁了,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了。先前盖得那三间坯房,还让大爷住着一间,是不能往里娶媳妇的。父亲吃苦受累,又备好了砖瓦木料。父亲说,过完年开了春,先盖房,没房谁跟着咱啊。可计划没有变化快,父亲正打算给我盖房,我参军的四叔复员回来了。四叔年龄大了,一回来,爷爷就托人给四叔说亲。亲说上来了,但有一个条件,没房不行。爷爷没房,还是那两间小房。爷爷找父亲商量,父亲大包大揽地应下了四叔的亲事,我先不盖了,先给四弟盖。父亲将给我盖房的料,给四叔盖了新房,四叔当年结了婚。可我的婚事呢?蹬过门的媒人再不来了,父亲难以两全地说我,埋怨爹吧,爹没本事啊。
我小叔在东北落户,远离家乡,逢年过节,父亲都嘱咐我,给你小叔写个信,没你爷爷了,谁还挂着你小叔啊。那年我家种了十亩棉花,刚过完麦,正在全家人黑白长在地里拾掇棉花,整枝打杈,喷药治虫的关键时刻,小叔来了一封信,小叔在信中说,他整天在外跑车拉运输,忙得顾不了家,家中的大门院墙早该修该盖了,早备好料了,就是叫不着帮忙的,他只身在外,不好求人。信的反面,婶子加了一句话,二哥,你那些兄弟姊妹有事,你都管了,你远在他乡的小兄弟有难处了,你管吧?父亲看完信,掉泪了。第二天便去了东北,一去一个多月。
父亲常说,他生在头里长在头里,他是当哥的,得有个当哥的样。父亲不但有当哥的样,在兄弟姊妹中,父亲担当的,简直就是父亲的角色。
对待自己的家人亲人这样,在外人眼里,父亲人缘极好。在村里,在四外八乡,父亲是有名的两把刀。一把是菜刀,父亲是厨长。一把是瓦刀,父亲是瓦匠。无论是东邻西舍,还是前庄后院,哪家孩子生日娘满月,谁家有红白大事,都是叫父亲去帮忙做菜,都说父亲做得菜有气味,出香。全庄几十户人家,修房盖屋,砌墙垒灶,和泥盘炕,谁家没流下过父亲的汗水。父亲一生不辍劳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闲时。就是下雨阴天,别人可以坐下来歇歇,或打打扑克,或啦啦家常,父亲却比平时还要忙。不是这家叫他拾掇房,就是那家叫父亲去盘炕。父亲盘得炕是回拢炕,好烧,肯上热。父亲七十岁多那年,前头老二爷爷来叫父亲去给他拾掇房山,父亲扎着架子干活,临完活要下来时,一脚没踩准,从架子上摔了下来,腰腿疼得下不来炕。老二爷爷过意不去,提着几十个鸡蛋,拿着二百块钱来看父亲。父亲和老二爷爷急了,我说你这是干么二爷爷,要这样,以后我不给你帮忙了。说舍也叫我追出门让老二爷爷拿了回去。
人们说起话来,都说父亲一辈子不容易,都说父亲是个好人。父亲一生行善积德,一辈子本本分分做人,父亲虽然出身卑微,可村里队里有事,父亲都最积极参加,邻里院里有事,父亲都尽到一片热心。大旱那年村里淘井,是父亲第一个扒了褂子只穿着内衣下到井里,往外清里淤泥和砖头瓦块的,庄西头桂仁他娘黄疸肝炎咽气时,屋里的墙都黄了,怕传染,桂仁找不着人帮忙给他娘穿送老的衣裳,都说小胆儿,害怕。父亲不怕,父亲也不怕传染,父亲帮桂仁为他娘最后一次人生着装。桂仁感动地哭着给父亲下跪,长跪不起......
父亲75岁那年,腿脚不大行了,走道一拐一拐的。人们都体贴父亲,再有事,大凡能过得去,不和父亲张嘴了,不麻烦父亲了。可是秋上正大忙掰棒子的时候,和亮叔急着娶儿媳妇,叫不着厨长,和良叔找到父亲说,真不好意思再让你受累,实在是没法了。父亲二话没说,放下手里的活,随和良叔去了。父亲在和良叔家忙了一天一宿,直到开完了席,对和良叔说,好了,兄弟,没事了,我回去了。和良叔急了,不行,忙一天一宿了,连口饭也没吃,哪怕你吃一口菜再走。父亲没在和粮叔家吃饭,回家也只吃了一口馍一点菜,接着在当天井里扒棒子。扒着棒子,我发现父亲干活同往日不大一样,扒一会儿,就停一下,用手摸摸肋间。我问父亲,怎着啊爹,不得劲儿啊?父亲强撑着说,没事。但不一会儿,父亲又这样,两手捂着肋间,一副极为难受得表情。
我走过去问父亲,你老是摸肋叉子干么,这儿不得劲儿啊?
父亲说,没事,不要紧,肋叉子上长了个疙瘩。
哪儿?我一惊,撩起父亲的褂子一看,父亲的前胸,肋叉子上有一棒棒硬的疙瘩,已有鸡蛋般大。我埋怨父亲,打多咱啊,怎么不早说啊。
我沉不住气了,第二天,便雇了出租车,带父亲去了市医院。我给父亲挂了专家门诊,挨到号大夫问了父亲的病情,摸了摸父亲肋上的疙瘩,难以断定地说,这不像是脂肪瘤,也不像是肌纤维瘤,查查,拍个片儿,做个ct吧。
一排片儿,大夫说,你父亲的病情不太乐观,肺部也有阴影,住院吧。
我陪父亲住进了医院。Ct结过出来后,大夫让我到医生办公室去一趟,我心里猫抓老鼠忐忑不安地来到医生办公室,一进门,主治医生对我说,你家老爷子的病你有思想准备吗?
我脑袋“嗡”的一下,我说我担心......
医生说,担心的正是,老爷子肋上的疙瘩,不是良性的,并且肺部肝部都发现了。
我的泪“哗”一下子就下来了,我问医生,大夫,我父亲的病有好法治吗?
医生摇摇头,太晚了。
我哭了,出声地哭了,我祈求医生,我爹他一辈子不容易,请你救救他。
医生无耐地叹了口气,这户病摊到身上了,已是晚期了,我们会尽力而为,不过,你得有思想准备。
我傻了,瘫了,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该怎么办。我离开医生办公室,没直接回病房,我不知怎样面对父亲,我六神无主地在病房的走廊里俳徊。直到有人劝我,病摊身上了么法啊,别这样,让病人看出来对他的病更不好。
我希望有人帮我,希望有人和我商量。我给妹妹和弟弟打了电话。
妹妹和弟弟都急急慌慌地来了。
我姊妹三人,相对无语。都不知该怎样面对父亲。
妹妹擦着眼泪说,治,治不好也得治,就是花千八万块,砸锅买铁也给他治。
弟弟说,找找医生,给医生说说,用好药。
我姊妹仨找到医生。
大夫给父亲用了最好的药。
但效果不大,父亲躺到病床上,就像陈旧的房屋散了架,再也起不来了,连上厕所自己都去不了了。
我扶父亲在卫生间待了好长时间,父亲半蹲的身子好沉,我两手使劲往起拽着他,还不住地往下坠。解完手,父亲怎么也站不起来,脸色焦黄,直冒虚汗,我费了老大劲把父亲抱起来,然后转身让父亲趴在我的肩上,我想背父亲回病房。
可父亲不让,不让我背他,不行不行,我身子这么沉,你背不动我。
我没听父亲的,硬是背起父亲朝病房走,父亲的身子骨比我大,我背着父亲很吃力,但一股不可推卸的责任感驱驶着我,咬着牙把父亲背回到病房。
回到病房,说话都没有力气的父亲,没有顾及自己的病弱的身体,而是一股劲地责怪着他自己,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我身子这么沉,你背我多么吃力了,可别累着你啊。
父亲啊,儿曾不只一次地让你背着,让你背着去看过电影,让你背了整整一大晚上,你的胳膊都压麻了,抬不起来了。母亲去世的第二天,你去公社给娘注销户口,儿离不开你,哭着跟着你,你背着我来回走了十七八里地,那十七八里地,你的脚步是那么地沉重,沉重地打了多少个趔趄......你老了,病了,不能动了,儿只背了你这么一回,而这一回,仅仅是从厕所到病房,几步的距离,却使得你挂齿不忍?这世上,父爱如山,儿深深地感受到了,这感受,深深地刻印在儿的心底里。
父亲走了,我无力回天,我只有嚎啕大哭。
乡亲们都来了,都来帮着料理父亲的后事。有好几个婶子大娘一边劝着我节哀顺便,一边陪同我哗哗落泪。晚上,给父亲守灵,我的屋内屋外围满了人。80多岁的老二爷爷,一直守在父亲的灵旁,一宿没动。我给老二爷爷磕了个头,说老二爷爷你这么大岁数了,回去歇着吧。老二爷爷却说,你爹一辈子围着庄儿转,哪家没有他不帮过忙的,说舍我也陪他最后一晚上。不知谁给东北小叔打了电话,爷爷老时小叔都没回家,一听父亲去世了,小叔连夜赶了回来。进门掀起父亲的头上的盖布,趴在父亲脸上放声恸哭。出丧那天,天都黑了,管事的和四叔商量了好几回了,该行棂了。四叔却给管事的下着跪请求,求兄弟爷们儿受点累,晚一点儿起棂,让俺哥在家再多待一会儿,让我再多陪俺哥一会儿,求求大伙了,啊,呜呜呜.....
谁高喊了一声,大伙注意了,我提议,世庆一辈子,对待亲兄胞弟,长兄如父,对待村人四邻,有求必应,行好全村。让好人一路走好,一起吊个丧。
话音未落,父亲的棂前,齐忽拉地跪下一片。
我磕头触地,给众乡亲还礼。父亲啊,此时此刻,儿的泪水,不再单单是哭痛的泪水,从小叔和四叔的泪光里,儿读懂了,什么叫一奶同胞,什么叫亲兄胞弟,从众乡亲的跪拜中,儿明白了,人一辈子,应该怎样做人。儿为有你这样的父亲而自豪,儿骄傲,因为有你这样的父亲。
秦玉河,
中国网络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微型小说研究会员,《河南文学》杂志社《小小说月刊》杂志社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俺庄儿》中篇小说《父亲》《梦回前王》《烽火郝家庄》《泪洒黄招庄》《泣血的青春》《换届》,小说集《乡路》。散文集《饱蘸泪水忆双亲》等。获省级及国家级奖项20多件。有作品入选《中国小小说精选》《中国微型小说精选》《中国精短小说年选》《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中国先锋作家》《中国精选散文300篇》《百年回望——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全国诗文作品获奖集》《齐鲁作家作品年选》等选本,2021年4月获“百年百位作家终身成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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