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杯”中国文学艺术大赛| 孙丙杰:散文《​野浴》

孙丙杰
2023-07-05
来源:中华作家网
202375
点击:2023“陶渊明杯”中国文学艺术大赛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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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浴(散文)

孙丙杰


过去,在我们东北农村一直沿袭着这样一个习俗,即进入头伏、中伏、末伏,这三天要在自然的水泡或河套中洗澡,俗称“洗三伏”。据说,这三天能在自然的水泡或河套中洗澡,就会驱灾祛邪,一年不得病。在我们那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村子里,这三天也就最热闹了,白天,河套里是孩子们的天堂,他们可以脱得一丝不挂跳到水里,大一点的孩子穿个小裤衩,嘻嘻哈哈地玩个尽兴,毫无顾忌。大人们唯恐有伤风化,一般是没有这个胆量的,就是大小伙子,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孩子们玩儿,不敢越雷池一步。可是等到夜幕降临,村边的河套可就轮到大人们的世界了,借着夜幕的保护,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东一堆西一伙,全都是洗澡的人,男的靠村子近些,女的离村子远些,界限是自然俗成的,多少年来,从来没闹过“误入歧途”的笑话。

在我年过半百的人生阅历中,曾经周游过全国各地的许多地方,其中不乏名山大川等著名景点,最后总结出这样一个结论:还是我记忆中的家乡风景最美,山更青,水更碧,景色也更宜人。特别是家乡的那条环山而绕环村相拥的小河,河边红柳簇簇,如万千的舞女翩跹;堤坡植被繁茂,花草芬芳;堤下是鹅卵石铺就的河床,河床上银沙绿水,如丝绸轻佛······整条河套都给人一种巧夺天工的精巧与雅致,令你陶醉,令你忘情,令你忘记回家的路。每到夏季的时候,那条河套因而就成为村民们得天独厚的“洗三伏”的天然浴场了。

在我“洗三伏”的记忆中,最难忘的当属与妻子的一次“鸳鸯浴”。

二十年前的那天中午,我和妻子铲地回来的晚,天气像泼了火,差一点儿就要把我们烤着了似的。途径河套时,妻子忽然想起了“洗三伏”可以除百病之说,而那天正好是头伏的第一天,于是就鼓动着我来到河边。或许是条件反射的缘故吧,清粼粼的河水一见到我们就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力量,使劲地把我们往水里拉。河床边上,一片片的红柳就像一道道天然屏障,将外面的世界遮挡得严严实实。这段河道相对开阔,有十多米宽,两边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接近河水的地方,是一溜银白的细沙,踩上去软软的,很舒服,而且,河道北靠大山,山坡上长满葳蕤的灌木,隐蔽性极强。

妻子很快脱掉自己的衣裳,阳光下,她的胴体耀眼地白,线条也流畅生动。我也紧跟着脱掉了衣裳。毕竟还都是没过新鲜劲的小夫妻嘛,两人对看几眼,顿时就像被谁施了魔法似的烈火中烧起来,那点儿定力简直就跟一张纸片一样,被火势风卷残云,“呼啦”一下就没了踪影······

正洗的起劲,不远处忽然传来狗叫,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喝叫,妻子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要知道,一对青年男女大白天“洗三伏”可是犯大忌的,传扬出去那还了得?不被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才怪呢!于是,妻子慌慌张张地拿起衣服一猫腰钻进了柳丛。我也猛然醒悟,也拿起衣服钻了进去。我们拨开柳丛的缝隙,紧张地看着那个牧羊人赶着羊群不紧不慢地从前方不远处走过。当走到离我们直线距离最近的地方时,又是一阵狗叫,我们两个赶忙缩回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了。好在牧羊人没有进来,朝里面看一会儿就继续往前走了。我们那颗悬着的心这才收回肚里。我掐她一把,她伸了下舌头,然后就吃吃地笑,然后又回到河里继续搓洗。阳光下,我们相互拥抱,相互抚摸,相互亲嘴儿,样子都是那么贪婪,那么忘情,那么疯狂······

不知是犯了禁忌着了凉还是怎么的,那次洗完头伏的当晚我们两个都感冒了,之后再没洗过。但是,我们小两口幸福甜蜜的笑声,却在我们各自的心里绵绵不断地延续着,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那么清晰依旧,历历如昨。

我的家乡地处山区。沿着河套逆流而上,山势越长越密,远远看去,就像海面上的万顷波涛翻卷起伏,煞是壮观。夏秋之际,山中雾海茫茫,滚动翻腾,千变万化,成为当地一景。因为是原始森林,这里的树木也特别繁杂,常见的有柞、桦、椴、核桃楸等树木,林下植被足有半尺多厚,加上常年积累下来的枯枝腐叶,踩上去就像踩在蹦床上一样宣软,一样弹性十足。山下平坦开阔,野草丛生,俗称“大草甸子”,在“大草甸子”里,蓄水保水能力最强的“塔头墩子”便生于斯长于斯。“塔头墩子”是一种高出地面几十厘米甚至一米的形态各异的草墩,由湿地里各种苔草的根系死亡之后再生长,再腐烂,再生长,周而复始,并和泥灰碳长年累月凝结而成。

回想起来,我可没少跟“塔头墩子”打交道,特别是刚参加工作的那年,我给村集体放牧奶牛,累了就坐在“塔头墩子”上休息。为了防潮,就在屁股底下垫块朔料布,远远地看着奶牛吃草。奶牛对“塔头墩子”草情有独钟,他们特别喜欢吃塔头草,也特别会吃塔头草,它们叼住一丛,并不将其咬断,而是将头向上猛然一摆,带出半尺多长的草白,然后就一边欣赏着美丽的山水景致,一边悠闲而惬意地咀嚼,散发出的那种甘甜清香的青草气息,远远地直扑我的嘴边,真是美味儿极了。

“大草甸子”是湿润的王国,常年积水,细流纵横。流经我们村边的那条河套的发源地,就是由草甸子里的一条条不起眼的涓涓细流和水泡形成的。每当雨季来临,“塔头墩子”联合山林里的树木,将相当大一部分雨水吸附在自己的植被之下,旱了,各种植被和“塔头墩子”就会将吸附满满的雨水向外析出,化为一道道涓涓细流,汇入河套,这就是家乡的河套永不干涸永不爆发山洪永远俊逸秀美的秘密所在。

后来,我因为写小说出了点儿成绩,被借调到市里,接着是转正、安家,一晃二十多年,再也没有踏足过故乡的那片土地。有一年,一位儿时的玩友来城里看我,我突然想起了家乡“洗三伏”的习俗,就问他村里人现在还“洗三伏”吗?他说早不洗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你还以为家乡的那条河还是原来的那个河那个水呀?早变样了!平常河里一滴水没有,只要一下暴雨就冒漾。去年夏天那场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河套暴发了山洪,把村子里的一半庄稼都掩埋在了泥沙底下。村子边上的那个小泡子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还带着我们几个小孩在那里洗过澡捞过鱼呢,也被那场山洪带下来的泥沙於平了。我心中一沉,忙问其中缘由,答曰:还不是乱采乱伐乱开荒造成的!

其实,我的心中也早已有了同样的答案,只是在感情上不肯轻易接受罢了。

“五荒”开发后期,得到利益的村民和一些外来户开红了眼,就连25度以上的山坡也照开不误。为了种地,大批的林木卖不出去就浇上汽油就地焚烧;耕作时,一台车爬不上去,就再加一台车在前头牵引,也就是两台车牵引一台农具干活。有人说那场面很壮观,我看那根本就是丧心病狂,是自毁家园,我们应该为那样的行为感到心酸感到可耻才对!小时的玩友跟我说,你还记得“大草甸子”里的“塔头墩子”吧?也都被大马力铲车铲掉了,涝洼地开发成了水田,高岗地种起了旱田。

说实话,这样的场面当年我在去外地山乡采风的时候也曾见识过。春季里,原本郁郁葱葱的山野满目苍夷,放眼望去,远远近近的山坡草地上,到处都裸露着或黑或黄或大或小的大地的肌肤,就像浑身打满了一块块补丁的乞丐,真是让我要多辛酸有多辛酸,要多心痛有多心痛。而在那个时候,最让我辛酸心痛的还是他们的执迷不悟和金钱利益驱使下表露出来的愚昧妄为和丧心病狂。他们之中,竟不乏这样一个群体,即使受到了大自然的震怒,竟然还在津津乐道着这块“补丁”值多少钱,那块“补丁”值多少钱,却完全忽略了整件“衣裳”的应有价值!还有一些地方,人们为了建房修路的需要,在俊秀平坦的河道里大肆采挖沙石,造成对河道植被的严重破坏,到处沟壑纵横,到处支离破碎,面对如此触目惊心的破败景象,我不知道我们的文明是在进步呢?还是在倒退!

由于对自然植被的破坏不断升级,灾难也在继续,继续······直到风险把人们的利益逼到死角的时候,人们仿佛才突然开始醒悟。只可惜已经太迟了。面对一浪高过一浪的严重的自然灾害,治理的速度远远跟不上破坏的步伐。每到雨季,洪水猛兽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千军,势不可挡:一座座桥梁刚建好就被摧毁,一段段路基刚刚修好就被拦腰切断,一片片丰收在望的农田转瞬间变成水乡泽国······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家乡依然牵挂着我的心。今年夏季,借一次采风的机会,我终于踏足家乡那片稔熟的热土。儿时的那位玩友,此时他已是林场的场长了。站在村口放眼看去,山峦莽莽,碧波荡漾。玩友自豪地说:“封山植树,退耕还林的浪潮,加快了林草植被的恢复建设,咱们家乡,现在又是青山绿水了!”

“你们当年没少吃苦吧?”

“那是当然。”玩友毫不谦虚地说:“当年植树造林,我们林业工人经常吃住在山上,整月整月地不着家,起早贪黑,大干苦干,所遭的罪就不必多说了。不过,看到当年光秃秃的大山一片片逐渐地被绿色覆盖,还真挺有成就感的。”

步入林海,我发现这里的松树,每一棵都有碗口粗了,高大挺拔,参天入云,蔚为壮观。如盖的树冠散发出幽幽的清香,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年轻人阳光活泼,对什么都好奇,看见了树枝上跳来跳去的松鼠和飞来飞去的山雀,也能一惊一乍地追逐着嬉闹半天。如我一般年纪的人们则相对沉稳得多,我们更多的是怀旧,大家在树林中边观赏边津津乐道着当年的诸多话题,聊到兴头上就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这时,年轻人便会聚过来探个究竟,一个劲地问:笑啥呢?你们笑啥呢?于是我们就笑得更厉害了。甜蜜幸福的笑声久久地在这片浩瀚无边的美丽山林中回荡着。

登高远眺,一幅丹青妙笔描绘就的壮丽画卷便立体的展现在我们眼前:林木覆盖的漫漫山野,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烁着美丽的光辉,层叠滴翠,波澜起伏地浩荡开去,一直消失在人们视野的尽头,那种博大,那种浩瀚,那种蓬勃向上的勃勃生机,在视觉上乃至心灵上无不给人以巨大的冲击和震撼;而山下的“大草甸子”则更加热闹,在绿草相拥的潺潺溪流中,成群结队的小鱼儿在追逐嬉戏,溪水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鸟语花香······多美的景色啊!我有些情不自禁了。我感到自己心潮起伏热血沸腾精神也变得恍惚起来了!好像时光在倒流,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二十多年以前,又回到了那个青山绿水风景如画的原生态时代。

返回的时候,我没忘了去看当年和妻子“洗三伏”的地方,那里,曾经见证过我们的青春岁月。我以为那段河套还会保留着我们丢失在岁月深处的那段记忆。可是,河套却辜负了我的信任——这里已经没有了一丛丛茂密的红柳,也没有了红柳里面的银沙绿水,蜿蜒曲折的河堤也已被挖掘机加宽取直,上面只有稀疏的蒿草在随风飘舞······我顿时失落起来,茫然凄怆的情绪一下子辖住了我的内心,目光也变得昏暗缥缈了,无力地在河道上飘来飘去,有如梦幻一般,游离于一片凄楚的悲凉和落寞中。

毫无疑问,我此刻的心情糟糕到了什么程度。那一刻,晦暗的心情仿佛把整个天空都覆盖了,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但是就在这忽然之间,我似乎听到了一对男女青年的欢笑。我清楚地知道,这笑声来自岁月的时空,带着咄咄逼人的青春气息和飞扬不拘的妩媚,正迫不及待地向我走近,再走近······仿佛受到了一种神奇力量的牵引,我的精神也跟着猛然一振,眼睛也变得明亮起来了,灼灼的,如两只展翅的雄鹰般迅疾飞掠,穿透了时光岁月的滚滚隆云,穿透了记忆蒙掩的漫漫尘埃,于是,我再一次看到了那幅在我人生中无法释怀无与伦比的绝美画面:只见在婆娑舞动的簇簇红柳的掩映下,在悠悠流淌的清澈的河水中,在那圆滑的鹅卵石和柔软的银沙滩之间,一对生机勃勃的青年男女在赤身裸体的洗澡,他们一边洗一边嬉戏打闹,声音压得低低的,唯恐惊动了外面的世界,然而,那压低了的声音竟有着极强的穿透力,竟然飞过了柳丛,飞过了河道,飞过了岁月的风尘,一直飞到了他们的记忆深处,并且在他们的记忆中久久地萦绕着、盘旋着、回荡着······

作者简介:孙丙杰,男,黑龙江省垦区农民。1966年生,1992年开始发表散文和小说,作品散见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脊梁》《文学月刊》《六盘山》《检察文学》《三角洲》《佛山文艺》《北大荒文学》《黑龙江日报》《北大荒日报》等省内外多家报刊杂志。并有小说获《小说选刊》笔会三等奖、散文获全国散文征文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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