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毛婆(散文)
李虎山
题记:她用自己的一生,温暖了一条山沟几十年;她用善良的义举,让恐惧和可怕远离人们。她说,我活着,就要让山路活着。
一
一个飞雪漫天的日子,村支书大姐夫打来电话。试探性地问我:白毛婆死了,你能回来给她送葬吗?
我回答他说:让我想想,这天气,秦岭上的路怕是太难走了吧。
停了一会儿,大姐夫声音低沉地说:能回来是最好的,我想你还是应该回来一下。你想想,当年,在你成长的过程中,她可是你的贵人啊。
白毛婆不是我们家族的什么亲戚,也不是邻居。她是一个五保老人,是我们村活得年龄最高的女性老人。
真庆幸自己还是回去了,虽然在秦岭的雪路上,整整走了一天一夜。在白毛婆的棺材盖还没有盖上时,我看到了她。她的脸被棺材里塞实的礼品和衣物阻挡着看不见,但她的头发像雪一样洁白。被入殓人分展开来,铺展在棺材的一端。我在想,如果若干年后棺材腐朽了,那些头发会变成什么样子。
真没有想到,葬埋一个五保老人,会牵挂那么多人的心。不光我从西安冒雪回去为她送葬,村上一个在北京打工的姑娘,带着另一方神圣之地的祝福,千里迢迢地为她送行;一个远在云南部队上工作的军官,穿云越雾、览山鉴水带着南国的礼品,赶回来为她送行;还有一个官至厅级的老女人,将一方红色的布帐用颤悠悠的双手,盖在她的棺盖上。老女人说,当年我这儿包队,若是没有她,我去另一个世界的时间,要比她早三十年呀。
她只是一个深居在远山深处的五保老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因为她的去世而哀伤。全村一百多户人家,都为她送了纸、磕了头。主持白毛婆葬礼的大姐夫说,我们今天埋葬的是一个老人,她在我们这条山沟里生活了九十多年。她做的善事、她向这条山沟传播的爱、奉献的爱心,怕在她的岁数上乘个十都不止。正因为有她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这条沟就是活的。她的这座土房子,在这峡谷里,像大海上的灯塔。当我们这条沟里的一代代人,踏着狼的叫声,从山口进来,看到她的房子,心就活了、惶恐就消失了、眼泪也就干了。是她的坚守,温暖了我们。是她传播的大爱,激活了我们。她所做的,就是用自己的善举,为自己增添了岁数。
是的,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谁的葬礼有白毛婆的隆重、没有谁的孝子有她的众、没有谁的扶棺人有她的多。
二
白毛婆本身是一个极平凡的山里女人,是热心和善良,将她锻造成一个山里人心中的“活菩萨”。
记事起,白毛婆就住在盈尔沟半沟里。她家的两间土房子孤独地兀立于荒草萋萋的山脚下,房前屋后都是直插云霄的高山。她家的屋檐下有一条细细的羊肠小道,那是人们进出山的必经之路。经过她家门口向北,走过一条纵深的三里路的峡谷,才有人家。而他们家南边一公里处,才是他们生产队的第二户人家。
那时候,我在山外上初中。由于年龄小,每周六回家,一个人走进那条漫长的峡谷,心就吊了起来。因为山谷两面的坡上,时不时,会传来狼的叫声,有时也会有石头从高山上滚落下来。夏天,路上会出现许多菜花蛇或乌稍蛇,害怕是必然的。除了山外镇上逢集,那条路上平时很少有人经过。
那时候,白毛婆大概有五十多岁的样子。奇怪的是,她年龄不大,头发却白得没有一根是黑的。
和白毛婆住在一个队上的大姐夫告诉我,是灾难将白毛婆的黑发变成了白发。
白毛婆本来有一个完整而幸福的家,丈夫是队上的羊倌。为了保护队上的羊群,与恶狼搏斗,从山崖上掉下来牺牲了。她唯一的儿子,在她夜里去生产队开会时,被狼叨走了。接连两场打击,在一个月时间内,她的一头黑发变成了白发。
要是一般的女人,受到如此打击,不是早日离开那个伤心之地,就是远走他乡。但她是白毛婆,她不但没有离开那条凄凉的山沟,而且坚强地活了下来。她活下来唯一的做法就是,用自己的行动温暖人间、用慈悲的情怀书写大爱。她说,她活着,就要让这条山路活着,让山路上少一些恐惧、多一些希望。
三
我们村上学的人很少,一届只有一个人在山外上初中或者高中。要出山,必然要经过白毛婆的门口。
在我上初中的那些岁月,每个周六从峡谷里走出来,就会到她的屋檐下坐一会儿。她会用一个碗沿有豁口的碗,给我倒一碗水让我喝,然后再从屋里拿半块黑馍递到我手上。吃喝完后,她会把我向南送一公里。绕两个梁腿、直到看到人家,她就会转身回去。
记得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进山的路特别难走。我本是不想回到山里的,但年龄小,每到周未,总想念父母。我抱着侥幸的心态,从鹿池川往回走。冬天天短,刚赶到山口船石处,就听到山上狼的叫声。北无人烟、南是大山,白雪茫茫、寒风呼呼。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就蹲在船石下,在雪地里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看到从南边的山沟里有人举着火把,下来了。原以为是父母亲来接我,赶到跟前时,才知道是白毛婆。她从雪地里将我拉起来,从怀中给我掏出烤洋芋和烤柿子。接过她递过来的吃货,我眼泪长流,泣不成声。我问她,要是接不着咋办?她笑着说,妈的眼窝,接不着我就回去。狼不吃我的,狼嫌我的肉老。我还没有吃完她给我的东西,又有人举着火把从南边的沟里下来了,是父亲来接我了。
父亲知道白毛婆对我好,他从南山下来时,为白毛婆扛几根干柴棍。我们一起到了白毛婆家,她指责父亲不该在雪天还扛柴。父亲说,下雪天背上扛点东西走路会稳一些。
到我在景村镇上高中时,公社在那个峡谷口修建了盈丰水库。昔日平地上的羊肠小道,被人们修到了半山腰。修水库的炮声把狼的叫声赶跑了,另一个问题又来了,挖去坡上镶嵌石头的土,垒成了水库坝面,山上的石头却不断地往下落。在一个秋天的周六,我刚上到水库坝面上,却发现白毛婆用于一个铁皮做的红喇叭在喊我,她让我等一等。原来,她用一把镢头在山上清理那些根子不稳的石头。
那天放学早,我走到她跟前时,太阳光刚爬上水库东边的山跟,我们俩一块放了许多石头。太阳上到山顶时,我们下了山,把一些落在路上的石头清理到水库里去。她说,这些石头不清理,早晚是会要人命的。我问她是队上安排她清理,还是她自己要清理,她说没人安排,她是怕石头落下来砸了人。
四
白毛婆在时,不光对我是那样的关心。凡是我们村上每一个、每一届到山外上初中或高中的人,她都一样上心。
表妹何玲,是我们山里唯一一个读完高中的女娃。她在山外上了六年学,几乎每个周六都住在白毛婆家里。有多少个周六,都是白毛婆把她从水库坝面下面接到自己家。后来,表妹嫁给了白毛婆队上一个小伙,她对我说,她之所以要嫁给这个穷地方,她是想用自己的能力,改变那里的穷、回报白毛婆。要不是有白毛婆在,她不知道自己都死了多少回。
我想,我一个男娃,在那样的环境中,常常面对狼嚎都在哭泣,何况表妹是个女孩子。
那个峡谷里,除了有狼外,还有更多的神鬼传说。为了使人们进到峡谷里不再恐惧,有一年,白毛婆把自己一条红被面,剪成布条条,像小小的旗帜,沿着水库边上的山路,用绳子扎在树上。风一吹,旗帜啪啪发响,用于给行人壮胆。因为在我们老家,人们传说神鬼怕火、怕红色。
除了用红色驱赶鬼神外,白毛婆还从山上挖了白土,在山路上的每一块石头上画上粗粗的圆圈圈。这也是我们老家一种防狼虫的办法,说是狗怕弯、狼怕圈。我不知道,她的这些办法到底是不是防住了神鬼和狼虫。我想,她的做法中,溶进了浓浓的爱意,彰显出她善良的心。
腊月,是山里人赶集的季节,人们要用土特产换回年货。腊月也是山里下雪的季节,每到下雪天,白毛婆就会早早地准备好扫帚,把自己门上门下山路上的雪扫得干干净净。从自己家向南,扫到生产队人家多的地方。往北,一直扫到水库坝面下面,来去五六里路,有时一扫就是一两天。下雪天,她还会把用稻草搓好的绳子放在门口。有些人怕山路滑,就把草绳绑在脚上,草绳成了人的防滑链。
五
上个世纪中期,由于医疗条件差,山里许多人家生了小孩,不是患四六风而死,就是患三天风或七天风而亡。我母亲生下一个孩子,活了六天便死了。我大姐先后有两个孩子中途夭折,都是请了白毛婆来,为不足月的孩子送葬。那时候,计划生育还不是太紧,医疗条件差,几乎每年都会有不足月或几岁的孩子中途夭折。山里有个风俗,不足月的孩子不能入土,只能用稻草裹了小小的尸体扔进山林里。白毛婆没有孩子,她就成了全村“扔孩子”的专职人员。没有什么报酬,扔掉一个孩子,也不告诉家人孩子扔在哪里,也不吃人家、喝人家。将孩子扔掉,自己悄悄转身就走了,怕孩子的家人看到自己伤心。
到了后来,白毛婆又义务担任起全村的殡仪司。不管谁家死了人,她都要去给亡者穿衣服、洗脸、整理头发。自己亲自看着亡者入土为安,才算完事。人家回报她的只是一条毛巾,或者是几枚鸡蛋。这两件事,她一做就是四五十年。据大姐夫说,她一生,帮人扔掉的死孩子能有二三十个、帮老人做最后入殓送终的能有五六十个。
六
到了新世纪,白毛婆老了,什么也做不动了。由于没有儿女,村上向上级申请,她成为五保户。说是五保户,也没有什么补助,不像现象,国家每个月还给些钱什么的。那时候,土地下放到户,山里人的日子好了。成了五保户的白毛婆却是全村日子过得最富裕的人。她为山里人义务送葬、扫雪、挂红布、画白圈、清理山上的滚石,将一代代上学的人接来送往,现在她的年龄到了人们回报她的时候。她的家里总有吃不完的罐头、白糖、鸡蛋,有烧不完的柴禾、水缸里有用不完的水。她的手头总有花不完的钱,当然,她走不动了,也不再花钱了。
记得有一年,我在乡上担任乡长。每年到了腊月三十,我都要去看她。带给她的东西她不要,留给她的钱,她当时收下,后来转手给了我母亲。她说,娃呀,只要我活着,你每年过年,送我两样东西就行。一样是对联,你给我贴上,让上上下下的人看着红红的。他们走在这路上,就不孤独,我也不孤独;再一个就是年画,带日历的那种,我不识字,但上集的人他们总爱查日子。
后来我到了西安,再没有机会给她送那两样东西。每年就把新挂历让人捎回去给大姐夫,让大姐夫给她,也让大姐夫年年给她写春联。
有一回我去看大姐,说想去看看白毛婆,不知道她缺什么,想给她带点合意的东西。大姐告诉我,让我给白毛婆买两个热水瓶和十个喝水杯,我照着做了。原来,有了钱的山里人爱上集了。山路上的人多了起来,上集的人有钱在镇上下馆子了。每到逢集日,白毛婆就会在下午,把一碗碗开水晾好,放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用报纸盖上,等着赶集人回来喝。到了伏天,她会在水中放些竹叶或者自己采撷的金银花。有人喝了水,会给她一些钱,她骂人家。有一次生气了,还用杯子砸了一个给她钱的人。她对人家说,我老了,不能动了。你们都是我的儿女,那有老子给儿女喝口水还要收钱的道理。大姐说,自责任田到户后,人们就爱到山外去赶集,从那时候起,白毛婆就义务为人们烧开水,一烧就是二十多年。她的水,不光解了人们的渴,而是滋润了一条沟人的心。
是的,六七十年来,在那个幽幽的山谷里,白毛婆那座孤独的小房子和她的人,像一个大海里的灯塔,照亮每一个人的行程。而她自己,像一个活着的菩萨,她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人间的善意。她用爱心温暖着他人的心、她为山里人奉献了全部人生。她所做的事,没有一件是惊天动地的,也没有一件是多余。
我还记得,在埋葬她的那一天,几乎所有被她接送过的、山沟里上过学的人都到齐了。大概有二三十个、前后有几代人。大家在一起一说,我才知道,她的恩泽,不光普照了我六年时光,还有那么多的人,同我一样享受到了她给予的爱。
山里人说,她之所以活得时间长,是她的善行为她积累了寿数,是她的博爱延长了生命。如今,她已去世经年。但每个人从那个峡谷经过时,都会想起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的山野女人。
作者简介
李虎山, 陕西省洛南县人,久居西安,中国作协会员,西部散文学会陕西分会主席,商洛市写作学会副会长,陕西省文学艺术创作人才百人计划作家,2021年、2023年陕西省主题创作、陕西省作家协会重点作品创作作家。曾于北京卫戍区服役,担任过乡镇长,报刊杂志总编。
出版长篇小说《鹿池川》《平安》《之间》,中短篇小说集《爱听音乐的狼》,散文集《故乡有我一棵树》《五十年的眼睛》、长篇报告文学《水润三秦》《庙岭本记》,长篇小说《平安》《之间》分别参评第10、第11届茅盾文学奖,《平安》获2019年中国明昭文学奖,散文集《故乡有我一棵树》获蒲松龄文学奖,发表作品400万字,获各类文学创作奖50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