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祭祖(散文)
张有发
这个春节,我回了趟甘肃老家。
按预定计划,大年初二,我和父亲、大哥以及我的侄女从白银市区大哥家出发,去本市景泰县乡下祭祖——给故去多年的祖母上坟。
说到祭祖,根据老家古老的风俗,改嫁的妇女是断乎不能进前家祖坟的,我的祖母即属于此种情形:祖母讳王廷香,生于清光绪32年(1906)农历七月十七日,是甘肃靖远县发裕堡大户王家女儿,15岁上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与当地农户张得福(注:我的祖父)。祖父原是一大家子人,可温饱度日,民国9年(1920),世所罕见的海原大地震使得他家破人亡,其老母亲和老婆娃娃全部遇难,这才有了后来的续弦,且添丁进口——祖母先后为他生下一女一子。民国27年(1938),祖父病亡,撇下祖母和嗷嗷待哺的小儿子(注:我的父亲),是其时,年幼的姑姑已成了本地万家的童养媳,我的父亲尚不到三岁,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寡妇门前是非多”,祖母守寡,又裹足,不便抛头露面,祖父离世后,家中仅有的几升荞麦很快见底,无人接济,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儿子离开家乡改嫁,做了甘肃景泰响水(注:响水,清时靖远县管,民国时划归景泰县,现属景泰县芦阳镇下辖行政村)马家大掌柜马君嶼(注:父亲的继父,后成为其岳父,即我的外祖父)的填房。
对于这段家史,父亲刻骨铭心,每每提及哽咽难语:“你爷死后,家里没吃的,你奶一双小脚,晚上跌跌拌拌偷偷跑到官路上、人家收过的田里捡黄豆给我们吃,吃多了拉肚子,止也止不住,就用手捂住我的肛门!”……
再说马家,乃明代戍边的“响水十八兵户”之一,其后人家境殷实,乃当地望族。眼瞅着祖母的生活渐有转机,谁知天不悯人,就在祖母为大掌柜生下儿子5个多月时,掌柜的却因病不治,祖母年纪轻轻再度守寡。此后在小外祖父两口子主持下,她拉扯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外祖父前房一众儿女,她待前房子女如己出,为他们缝缝补补、洗洗刷刷,灶头田间忙得脚不沾地(注:马家不论外祖父兄弟俩哪个主事,从未雇过长工,都是自家人下苦种田,仅农忙时请人帮工),无怨无悔尽着一个母亲的责任。她操心儿女们的婚姻和前途,分担他们的烦忧苦恼,1950年后,受当时一些情况影响,外祖父的子女们大多境遇不佳,如读过大学且在旧县政府谋差事的大舅因此丢了公职,祖母安慰他“无官一身轻”,做个平头百姓也没啥不好,使大舅慢慢走出人生低谷。三舅,被农业社外派驻山收麦打场,经不住同伴撺掇,共同私分农业社小麦,最后事发,本来只私分了斗半不饱满次等麦子,结果家里积攒的全部口粮计5斗小麦被悉数没收,五六张嘴巴很快断顿,三舅母为此与三舅天天吵架。家里吵翻了天,特殊时期又接踵而至,三舅因私分集体粮食,加之家庭成分问题,天天挨批斗,还遭捆绑毒打,关了起来。三舅想到因自己一时贪念,本人受辱不说,还连累家人,遂产生轻生念头,于是乘看守的人回家吃饭,设法从关押之处挣脱,连夜从响水跑到数公里外的芦阳张台叩别自己的继母,悲悲戚戚,说自己活不下去了,也不想活了。彼时,祖母和其他几个舅舅已定居张台,惊闻继子的遭遇,祖母伤心地哭了,但她很快镇定下来,一边张罗着为三儿子做饭,一边温言细语宽慰,劝他别走极端,——你倒是解脱了,留下孤儿寡母咋活?再说啥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以后吸取教训就是,说话做事小心些……反复开导,一直劝到东方破晓,三舅这才解开了心上的疙瘩……
多年后,三舅每次说起这段往事,总是感叹多亏了老母亲,不然,世上哪还有自己?祖母就是这样,不管亲生的还是前房的子女,都一视同仁,倾注了全部的母爱。在她操持下,在小外祖父帮衬下,儿女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她亲生的长子、我的父亲最终也认祖归宗,16岁上独自回到家乡发裕堡,后娶了我母亲。靠着自己的才干,没上过一天学的父亲被群众推选为生产队长,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又当大队会计、文书,直至村支书,一干二十余年。父母生我们兄妹四人,两个上过大学,两个吃公家饭(祖母语),儿孙们有出息,这是祖母晚年最最自豪的事情。当然,老人家也为此付出了很多很多,自外祖父去世后,终生再未他嫁。公元1996年6月19日(农历五月初四),祖母以九十高龄走完她坎坷、伶仃、悲苦的一生。
而依照老家千百年来的风俗,“娘嫁缌麻断”,祖母活着是马家的人,死了是马家的鬼,自然进不了张家的祖坟!对此,祖母生前曾多次念叨,称自己是两边“落单”的人,幽幽地叹气,久久地沉默……后来,不幸被她言中——张家的祖坟她进不了,马家的祖坟院没有她!可在我心中,改嫁与否,她都是我们的先人,在我们这些后人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液,我们与她骨肉相亲、血脉相连,没有祖母,不会有我的父亲,更不会有我,以及我的兄弟姊妹,这一大家子;我感谢父母,是他们给予我生命,同样也要感谢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是他们给予了生我养我的人的生命。祖母过世了,无所谓埋在哪一边、进哪家的祖坟,只要入土为安,灵魂得以安息……可这“娘嫁缌麻断”的古老风俗,对祖母这样苦难身世的村妇无疑是苛刻的,人世最后的偏见与刁难!设若祖母当初不改嫁,守所谓的“贞节”,结局只有一个,那便是,孤儿寡母早就被活活饿死了!真个“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么?!忽地明白,古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贞节烈女,遍地贞节牌坊!“娘嫁缌麻断”,是哪位迂腐的老夫子最先提出的?我甚至恶毒地在想,大概,他的母亲未曾改嫁过,抑或改嫁之后他断指发誓,与娘亲一刀两断?更别提死后披麻戴孝祭拜了!这句话,不知误导了世间多少儿女啊!只能证明一点,在父权(夫权)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妇女们地位低下,没有话语权,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那些如祖母般千千万万个妇女,如浮萍似草芥,或卑微或屈辱,蝼蚁般苟活着,死后无异于孤魂野鬼……
说来惭愧,祖母去世这么些年了,她的墓,除当年下葬外,这期间,我只祭扫过一次,不禁愧疚起来。虽然几乎年年都要回老家,但仅是回靖远发裕堡,春节回家必祭祖,我们也只是在祭奠祖父时,隔着黄河,遥望景泰芦阳方向,给祖母烧些纸钱,那些化成灰的纸钱经山风一吹,满山满洼飘荡开来,不久便了无踪迹。老人家能否收到,我们从未怀疑过,只是在心底一遍遍祷告,希望祖母在另一个世界不再像活着时那么节俭,您该吃吃该穿穿,钱不够花时捎话代信,我们给您烧多多的冥币送厚厚的纸钱呀,可是,阴阳两隔,怎么捎话代信,话谁来捎信又咋个代?!黄河水啊日夜不停地流,你可知我的老祖母今在何方,魂归何处?
这次春节回老家前,我连续两个晚上梦见祖母,老人家还是那么慈祥,那么地疼我爱我,像小时候一样为我说笑话讲古今,醒来,具体的细节却无从想起!我知道,我这是思念另一个世界的祖母了,于是动了强烈的要去为祖母上坟的念头。
在八舅(注:祖母的小儿子,父亲的同母异父兄弟,母亲的同父异母兄弟。在马家叔伯兄弟中排行老八)陪同下,我和父亲、大哥、侄女,以及专程从靖远赶来的二哥,二哥的儿子、我的大侄子,还有八舅的女婿小朱,一行人开着车,顺舅父家所在的芦阳镇张台大路而下,穿过一个叫磨湾的村庄,没入山峁,爬坡上行,时而山回路转,时而阔如平地。我们沿着当年祖母出殡的路线,向坟院前行,出殡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挥之不去,我的亲人我的长辈每个人每张脸一一从脑海跳出闪现眼前,慢慢定格……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祖母离开我们都这么多年了,不知老人家在那边可安好?这期间,世界上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人生无常,我的亲人长辈们也多有变故,大舅、三舅和三姨——外祖父前房子女中又有三人先后作古,想当年,他们就是在这条路上,在出殡的队伍中披麻戴孝给祖母送葬,剩下的如五舅、六舅以及我的母亲皆已风烛残年,开始了人生倒计时,唉!……这样想着、忆着,不知不觉,我们便到了这个叫碱水垴的地方——祖母人生归宿之所在。
祖母的坟院位于一处向阳的地势,平缓,开阔,远远便望得见她的坟墓:荒冢一座,周围数丈之内再无坟茔,孤零零地,静卧着,是那么地寂静冷清!走近,坟上黑黢黢的,但见上面三五小洞、坑坑包包,八舅说,那是老鼠打的,准备清明扫墓时修整。
——奶奶,我来了,我们来了,您的后人们给您拜年来了!一如祖母生前,我只差激动地叫出声来,话到嘴边,才猛地打住,老祖母已永远听不到了!老人家活着时,从小到大,我去看望她,她在炕上,会连忙让我上炕挨着她坐,她在别处忙碌,会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计,兴奋地一遍遍唤我乳名,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最初是问我的学习如何、考什么样的大学;后来我不读书了去打工,她关心的是打工能不能挣到娶媳妇的钱;再后来我去当兵,她牵挂我津贴够不够用、啥时能穿上“四个兜”(注:祖母一直以为士兵提干后穿“四个兜”军装)……如今,她躺着,我站着,她在里面,我在外面,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矮矮的坟土包,一道无法逾越的死生界线!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奇迹出现,我还能叫她一声“奶奶”,她再唤我一声乳名!可我知道,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她永远听不到了,永远!!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伤感叫人痛不欲生的呢?却正应了那句古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老祖母早已入土,说不定已化为浮尘青烟,痛悔也罢,怨恨也好,有什么用?世间的人们哪,如果你的父母、父母的父母还健在,乘他们活着时,多尽尽孝心吧,哪怕常回家看看,也行。
坟前霎时热闹起来,鞭炮声中,呼啦啦齐刷刷跪倒几辈人,一大片,上香,献供品,坟顶压纸,之后烧纸钱,祭奠亡灵……
——奶奶,您看见了吧?今天,您的后人能来的都来了,祭拜您、追思您来了!您在那边好好地,不要过多牵挂,后人们都过的挺好,我爸我妈身子骨虽不如以前,但还算硬朗;这些年我和我大哥在城里均已成家立业,给您生了重孙,事业上也算小有成就,并且都换购了大房子,居住条件不断改善;小妹从医学院毕业后,辗转行医也逐渐稳定下来了;我二哥一家同老人生活在一块儿,搬进了宽敞的新院落,房前屋后还建有果园,种地打的粮食吃不完,他们同乡亲们一样脱了贫,参加了新农合,60周岁以上的老年人还能领取养老金,生活简直今非昔比!……漫天飞舞的纸灰中,我转过头,碰巧看到父亲和八舅正小声说着什么,兄弟俩神情肃穆,他们一个年近八旬,一个也是古稀之年,这样的祭拜于他们而言,只会一次比一次少了!我知道,他们终有一天也会“专享”这样的场面,不可避免,亦无法逃避,一如祖母和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我的祖父、外祖父的离世,终将背枕黄土面朝天,一抔荒土相伴;我们这辈人,也注定会有那么一天……
上坟归来,回到八舅家,站在打小就熟悉的院子里,我落寞地发现:时隔多年,我仿佛一个不速之客,这里的一切,于我已有些疏离,尽管房屋依旧,门前的老槐树依旧,但物是人非,留下的,唯有满满的记忆,无尽的遗憾!曾记得,祖母生前最喜晒太阳,天气晴好,尤其遇上冬日暖阳,她搬出凳子,靠着墙根儿,边晒阳婆边做事,晒着晒着却睡着了;还记得,祖母生前最爱吃家乡靖远的香水梨,梨子秋天成熟,放到冬天,成了冰蛋,又黑又硬石头似的,她放炉子上解冻,冰消了,梨儿软了,也不怕凉到心里去,一口气能吃好几个呢,一直到死,念念不忘故土;更记得,她胆子忒小,怕死,生前最忌别人说“死”字……有关祖母的一切一切,其实尘封在我们当后人的内心深处,什么时候一旦打开,什么时候便会呛出泪,噎着你的心……
作者简介:
张有发,笔名长月等,男,生于1970年代,甘肃靖远人。曾务过农,打过工,经过商,扛过枪,当过机关干部,现居成都。年少时即酷爱文学,迄今发表新闻、文学等各类文章近百万字,文学作品散见《散文诗世界》《白银日报》《陕北文学》,中国诗歌网、冯站长之家等报刊及网络平台,偶有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