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四季(散文组章)
吴文波
一、隆冬,砍竹子时摔倒
2020年1月11日,隆冬时节,田地里的事闲下来,父亲便去山上砍竹子,准备用竹片翻新鸡圈。
在砍第二根竹子时,脚下一滑,父亲摔倒了,强忍着疼痛,扶着身边的竹子慢慢爬起来。
父亲回家时,手里还拿着第一根被砍下的竹子。母亲得知父亲摔倒了,忙用热帕子敷父亲的腰,并抹上红花油。母亲没说一句埋怨的话,一直安慰着父亲。这是父母给我最大的人生财富:遇事相互安抚、支持,不要相互埋怨。
但母亲的心里却极为担心,父亲毕竟快75岁,这个岁数是最怕摔倒伤骨的。
休息了一会,父亲没什么疼痛的感觉,以为没事了,便在院子里收拾起那根竹子。但晚上11点来钟却疼痛难忍,直冒大汗。母亲忙给结婚在同村的我的姐姐打电话,姐姐和姐夫喊来村里一位我的发小,用他的汽车连夜将父亲送到县医院。山里的交通极为不便,没有路灯,又是隆冬季节,那晚他们折腾了许久,吃了很大的苦。
父亲住了几天院,为了不影响我在成都的工作,他们没有告知我。1月16号晚上我打电话回家时才得知,那时父亲已从县医院回家,但治疗的效果不佳,以前在田间地头步履有力的父亲需要拄着竹棍才能行走,医生建议到市医院进一步检查、治疗。
将手里的工作进行简单、匆忙的交接后,18号我开车回了家,第二天一大早便和母亲一起带父亲到市医院,挂号、照CT、照DR,我在前面去排队交费,母亲搀扶着父亲在后面慢慢跟来。有时走了一段,母亲便让父亲停下来歇一会,“不慌,小儿在前面排队,时间还多呢!”母亲安慰着父亲。
照DR时,要将身上有金属的物件都取下,我注意到父亲裤子上的皮带,已经严重磨损,有一处断了,是用针线缝接上的,我不禁潸然泪下……
我们在医院大厅等检查报告,天冷,母亲每隔几分钟就把父亲水杯里的水换一下,好让父亲握在手里暖和一些。
检查报告出来后,医生说不是简单的摔伤筋骨,要求20号到市肿瘤医院进一步检查。
在肿瘤医院,按照医生的要求又做了一些检查,医生边看检查报告边询问父亲一些情况,严肃的表情,似乎在说明什么。
“我就是砍竹子摔倒伤了筋骨,没什么大问题,吃些药就好了!”父亲一次次苍白地重复着。
医生指着胶片说“从检查来看,不是简单的摔倒伤了筋骨,很多骨头空了、朽了,很可能是骨瘤。但要确诊,需要再进一步检查。考虑到已近75岁且身体比较虚弱,不建议。即使确诊骨瘤,这个岁数也不建议手术。这样吧,开一些药回家休养。”
1月21号,腊月二十七,按照老家的风俗要去“上坟”(到先辈的坟墓上去磕头、上香、烧纸钱等,以表悼念)。由于有的地方需要跨过沟渠、土坡,父亲便只能在路边上拄着竹棍看我“上坟”,而之前的几十年里是我们父子在一起,每次他都会指着坟头告诉我这边是祖爷爷、那边是祖奶奶……
1月22日,我从新闻上看到武汉新冠疫情,意识到可能会比较严重,父亲的病情还稳定,加上春节期间值班的需要,我计划把检查胶片、报告带到成都,请一些医生再看一下。
夜里,我们照常在厨房的墙角烧起了疙蔸火,这是我冬季回家最为留念的温暖:一家人紧挨着围在火堆旁,听父母讲村里发生的一些新事,或是一些往事。我和母亲安慰着父亲,父亲还是坚信只是摔倒伤了筋骨,没什么大问题,过几天就好了。
1月23日,腊月二十九,在给父母留下一笔钱后,我回到了成都。
二、春天,父亲明显消瘦了
回到成都后,通过朋友的关系,我将父亲的检查胶片、报告给一位专家医生查看,得到的答复是一样的,没有必要到处折腾,让病人在家静养。
我没有痛哭,父亲此生过得艰辛,我唯一能做的,是希望他在离去的道路上,不要再经历荆棘和沼泽。
由于新冠疫情,我是在3月底才能回家。
父亲在村口等我,才两个月的时间,父亲明显消瘦了许多,背也佝偻了,从村口到家500来米的距离,他拄着竹棍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这段时间,母亲只要听说那里有什么偏方,便会想办法给父亲讨来。前几天她听同村人说有一种药叫“舒筋健腰丸”应该有效,但在乡镇和县城里买不到,便打电话让我在成都购买。我把药取出放在桌上,给父母讲服用量和注意事项,一盒药8瓶,刚好可以用1个月,并告诉他们有效果我会继续买。父母把药瓶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眼神里充满期望。
下午,父亲告诉我上茅房起来时有些困难,他在茅房边拴了一根绳子,要借助绳子才能起来。我忙开车到镇上买回一个坐便椅和一把拐杖。我们把坐便椅安在茅房里,这样父亲会轻松许多。
母亲在院子门口给父亲横着绑了一根竹子,高度齐父亲的胸口,这样父亲就可以双手抓住竹子进行简单的锻炼。
父亲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虽然做了一辈子的农民,但却极爱看书。这次回家我把积累的《读者》、《特别关注》等带了十几本回家,以便父亲能打发一点时间。父亲还养成了做记录的习惯,每年他都会在一个小本子里记录家里的收支情况,比如卖猪、卖菜得了多少钱,买盐、理发又花去多少等等,一天天、一年年、一笔笔,都很详细的记着。家中的抽屉里,整齐地放着几十本记事本,时间久的,里面都已经发黄了。他的这些习惯,对我影响极深。
那天晚上,我们父子住在同一间屋,半夜时父亲慢慢过来躺在我身边,给我讲了许多话,尤其是与母亲走过的这几十年:父亲年幼丧父,是奶奶和曾祖父带大,稍长后由于家庭成分不好,在那个年代常被人欺负。母亲很小时父母双亡,和她的姐姐在孤儿院一起长大,外公外婆安葬在哪里,一直不得而知。后来她的姐姐出嫁时,给男方家提出的要求就是要把小妹带在身边。1973年春天,他们二人都在名山的一处茶场采茶补贴家用,经人介绍后组建了家庭……
好多年没有挨着父亲睡了, 一种久违的温暖包裹着我。我转头看着他说“那些年一定很苦吧!”父亲用手摸了摸我的头答到“那个年代,大家都苦,往前走就过来了。”
父亲常说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报是遇见了母亲,为了养儿育女维持家庭,二人虽然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但却极少争吵,一直相濡以沫。但凡大事小情,父亲都会征求母亲的意见,没有丝毫大男子主义。“不要比谁压着谁,而是要比谁更能容让谁”这是父亲经常对我讲的。
三、盛夏,住院那7天,是我参加工作后陪他最长的时间
这之后,我每月都回家两三次,在家里陪一下父母。
7月初,父亲感到呼吸有些急促,我和母亲把父亲带到县医院,医生建议住院输液缓解一下。我在父亲的病床边放了一张简易的收缩床,留下来陪伴。
每天只是早上和下午各输1小时的药液,其余的时间我则陪着父亲说说话,早、中、晚带他到过道里去走一下。父亲的指甲长了,我买来指甲刀,第一次给父亲剪指甲,他指甲缝里有怎么也难以清理掉的污垢,已经长到了肉里。
有时父亲睡着了,看着他消瘦的面庞,我想起自从我在县城读初中到上完大学的十年里,为了供我完成学业,父母在私人砖厂做繁重艰辛的活计,每天挣8元钱,冬天里双手全是开裂的口子。那时穷啊,有一次家里连买盐的钱都没有。有一年开学,母亲准备给我买一双25元的鞋,但却差5元,最后拿家里的米好说歹说给卖鞋的人抵那5元钱……但即使这样,他们却极力维持着这个家,给我最大的支持和温暖。
父亲住院那7天,是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陪他最长的时间。在今后的时间里,我常想起那7天的一些情景:我和父亲在过道里散步、我给他洗脚时他的笑容、我用剃须刀给他剃胡须、夜里醒来发现他正看着我……
时光,是强大的酵母,它能将那些在当时非常平凡的、细微的,发酵成今后你日思夜想,最为留念的。
出院时,父亲还特地让我给医护人员送了点水果,感谢他们的照料。
8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母亲打电话来,要我回家给父亲说说话,我预感不妙,于是马上请假回家,而10天前我刚回来过。到家已近中午,父亲在床上躺着,更加消瘦了,一见我便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哭。我忙问怎么了,父亲说他感觉不好,怕是时间不多了。我和母亲安慰了好一阵,父亲才逐渐平静下来。
下午父亲让我把他扶到椅子上,给我讲他对身后事的担忧有两点,一是担心留下母亲一人,日子不好过。二是担心一旦离世,办白事家里难以应付,父亲的意思是简单办理,不收礼、不办丧宴。我哽咽着答复他,我会好好孝顺母亲,让他放心。母亲边抹泪水边说,父亲是有儿有女的人,真要到那一天,也要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把父亲送出去……
四、深秋,那个爱我们的人走了
“我看见大姐了,她来接我,穿了件那年出嫁时的布衣。”11月的一天下午,父亲突然对母亲说。他所说的大姐,是我的姑妈,前年去世,自小两姐弟关系极好,前些年我们家里困难,姑妈一家给予了我们很大的帮助。
母亲心里一惊,预感不妙。
三天后的早上,父亲坐在竹椅上,母亲用勺子喂父亲稀饭,父亲吃了两口后对母亲笑了笑,突然头一斜,闭上了眼睛……
自父亲病后,我几乎每天下午都要打电话和他聊两句,每次他都会说“小儿,我没事,你安心做你的工作!”但父亲走时只有母亲在他身边,我和姐姐都没在。母亲说,谁给谁送终,都是命里已经安排好的,怨不了谁。
我赶回家时,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我再也听不到他喊我“小儿”了,他的手冰凉,但面容却带着微笑,就像我最后一次与他道别回成都,他在床上向我挥手、微笑……
村里老人说因为我赶回来了,父亲没有遗憾,是高兴着走的……
按老家风俗,我们请来阴阳师批算下葬的时间,阴阳师说当天傍晚的时间最好,当时觉得太匆忙,但事后想起,这应该是冥冥中父亲的安排,他一直担忧农村白事繁杂,往往需要几天的时间,怕给我们太多麻烦,于是自己选了这么一天。
父母一直都怕给我们添加麻烦,几年前就连坟墓、寿木都准备好了。
村里人都来了,亲戚们也来了,满屋满院的人,但那个爱我们的人却走了,我想这个冬天一定会更冷一些……
按照老家风俗,我趴在门槛上,父亲的棺木抬着从我背上经过……
唢呐声起,哀乐和哭声中,我打着幡走在前面,一步步,走得好艰难……
那天晚上,母亲在父亲曾经睡过的床上坐了一夜,满眼泪水……
第五天早晨,母亲与我在屋檐下坐着,母亲突然说:“哪怕你阿爸医治成不能干农活,我们省吃俭用也能供他,只要人还在,家就是圆满的……”
我转过头咬住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泪水却夺眶而出……
吴文波,四川成都人,闲暇之余,爱好阅读与写作,努力为自己打造一结界。《现代作家文学》签约作家,中国现代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