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 侯建萍:《酸枣峪》

侯建萍
2024-11-01
来源:中华作家网


酸枣峪 (中篇小说)

侯建萍


(一)

酸枣峪坐落在太行山东南脚下的西北角,这个盛产小麦和玉米棒子的村落,藏在一个山坳里。这个看起来颇具诗意的名字,其实只是因为夏天的山上长满了野酸枣,很多娃娃就会跑上山采摘酸枣吃,久之,它最初的村名荷坻乡就被人们遗忘了,叫起了酸枣峪。
和大多数北方农村一样,多变的气候让酸枣峪的风光显得有些磕碜,一年中的冬天和开春都在刮大风,放眼望去,满村的妇女都是清一色的打扮,包着花头巾,只露出双眼,就像土地边上长出的耐冻的荆条。被大风啃蚀过的土壤,变的坚硬和死板。不过进入四月以后就不同了,从最北边返回的大雁把春风带了回来,麦苗探出了小脑袋,黄色的灯笼花儿在田间的小路上迎风跳跃,光影斑驳陆离,绿绿的柳枝条轻歌曼舞。到了六月的夏天就更美,成熟的麦穗儿摇着头连缀到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枣花一家人住的用石头和木头盖成的土屋门口,绿莹莹的丝瓜秧攀爬在篱笆上,高高的杨树沙沙作响,整个村庄在太阳光的照耀下,仿佛是五彩花瓣里的一个花蕊,熠熠生辉。
这里讲述的正是枣花和她家乡巨变的故事。
事实上,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前,老人们还记得那些陈年往事:那时的酸枣峪在吃大锅饭,一年下来,每户人家只能分得几十斤小麦,一百来斤玉米棒子,剩下的几乎就是天天吃红薯。大家的记忆中,那红薯煮着吃、炒着吃、蒸着吃、烤着吃,切成片晒干了和着杂和面蒸馍馍吃......这种穷困的日子持续到了上世纪的1978年。
直到这年12月的一天,地处江淮分水岭处的一个名叫小岗村的18户村民在一页纸上以“敢为天下先”的胆识,按下了18个红手印,昭示着自愿“打破大锅饭”,打那以后,这些睡眠中的土地开始被村民们唤醒、被村民承包耕种,村民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对泥土里的种子百般呵护,到了秋天,看着五颜六色的果实摆满餐桌,大人和娃娃们都笑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那个时候,村子约摸有四十多户村舍和一家小杂货铺,密密麻麻组合在一起,围成一个圆圈。平时惟一能买酱油醋和针头线脑的地方,就是那家姚姓杂货铺了。村里唯一的土路环绕全村,围绕着这条凹凸不平的土路跑一圈,就可以参观完整个酸枣峪。再说了村里的这条路也是为了种地更方便才修建的,上面满是深深的车辙印,独轮车一过你就能瞧见:黄土尘埃漫天飞扬,你若躲避不及,那满脸满身都会布满灰尘。但不管怎么说,这条土路算是把酸枣峪和邻近的几个村庄连接了起来,它还是连接主要集镇玉盘镇的唯一通道。每逢老少爷们,婆姨和姑娘到玉盘镇上或赶集或走亲戚或看戏或看电影或办事的时候,都会感激酸枣峪,都会说,“还是酸枣峪的人能干,把这片疙瘩地聚拢了,修了小土路,有了顶高的人气。”
那个时候很少有摩托车经过村子,偶尔一辆农用马车,那也是堆满了一捆捆的麦杆儿,往晒场上运;要么是谁家结婚,谁家出嫁闺女,才会赶着响鞭的马车儿...这就是当年枣花妈妈说的酸枣峪。
村里从来不曾听得摩托车和汽车的轰鸣声,只有清晨起来,闻得公鸡的打鸣声,绵羊的嗷嗷声,还有狗的吠声...当然这条路上偶尔也会有辆永久牌自行车经过,打破寂静的村庄。这时候,就有娃娃们涌到门前羡慕地围观,甚至有的小男娃会一直追在那辆车的屁股后面,直到把那车那人送到村外的土路上。
这里四十多家村舍,形态各异,一般都有个小院。
这些老房子几乎都是泥土和石头垒起来的,更是村民们不花钱从山上搬来的石头砌成的,房顶用切割的荆条搭起架,然后和着泥浆、茅草一块糊成。为了外观好看,还用粗粝的白石灰粉刷了外墙,窗是木头做的,用各色花纸还有报纸或画报用浆糊糊着,甭看简陋陈旧倒也挺实惠,即使风雪再大也不会轻易把窗户纸刮破。再说村里的大多数屋子的厨房一般都会砌个大炉盘,这样寒冷的冬天就有了一定的保暖性,娃娃们坐在上面,保准不会冻着。
不过,有六、七个孩子的家庭,那房子就显得特别的拥挤,这一直是大人们头痛的问题。普通农户的房子一般只有一间堂屋,一间东屋,一间西屋,父母一间,几个子女一间。惟一的办法,就是在房间里用铁丝拉一道布帘子,没有钱的就用麦秸草编成帘子,将大人和孩子们隔开睡。
夏天还好,娃娃们可以拉张柳条席睡在院里的地上,只是让蚊虫蝼蚁沾了光,娃娃们的皮肤嫩,咬一口就会留下一个红包。到了第二天,娃娃就会向大人哭喊痒痒,大人们则露出一脸无奈,就会对孩子说,哎呀,我的小臭蛋儿,真可怜。然后大都会交给孩子一个土法子:睡到半夜用手拿嘴里的臭唾沫涂涂红疙瘩,连续涂上一、两个晚上就消了。果真有娃娃学着大人的样儿,在半夜“呸呸呸”向手心里吐几口臭唾沫,再往红疙瘩上这么一抹,嗨,这土方法还真灵验,要不了几回红疙瘩就消啦。
其它时候,特别是寒冷的冬天,娃娃们就只有在床铺间来回穿梭,尤其最怕的是夜里哪个孩子尿急,顾不了那么多,不是踩着姐姐的头发就是踩着弟弟的胳膊;于是就会引来一片嗷嗷叫的声音,弄得父母一顿训斥后,方才停息哄闹。农户家里的拥挤和人多的无奈,逼迫家里的老大一般都会提前结婚,自立门户,来减缓家里紧张的居住环境。
尽管如此,但千万别把酸枣峪想象成一个又脏又破烂的山窝窝。村民们的日子虽然过得紧紧巴巴,但这个村子里的农户普遍都比较勤快,也比较爱整洁,一有空就会拾掇院子。因为他们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遵循老祖宗一辈又一辈传下来的文明干净的习俗。男人们从地里回来都要在院里把身上的泥巴抖抖,把锄头、耙子和其它的农具顺着墙根依次摆放整齐,然后才坐在木墩子上啪嗒、啪嗒抽几盅烟锅子,等待女人招呼吃饭。
平时,很少下地的女人们总是用丝瓜瓤子一遍又一遍擦洗门窗和灶台,然后把补了好几层补丁的被褥拿到太阳下暴晒,说是防潮、杀菌。只有刮风下雨天,他们的门窗才会紧闭,把孩子们关在屋里。
那时候,村子里从来不曾闹大病,也没有听谁说年纪轻轻就得癌症。当然,这个村子的大人和孩子都是粗茶淡饭,只有过年,或是别人家娶媳妇时,方能见上油荤。当然这里的山上有的是野韭菜野芹菜野大葱野蘑菇,还有槐树的槐花、榆树的榆叶,乃至大把大把的酸枣、山楂,倒也充实了各家农户的饭桌。虽然油星子很少,但现在回忆起来,那个时候吃得可全是绿色食品啊......
女人们为了让自家的院子装扮的漂亮些,还会把山里的牵牛花移植到门口的围栏边,由于牵牛花不娇嫰,生命力特强的缘故,村里的农户几乎都栽种了这种一年生缠绕草本植物。
牵牛花,别称有喇叭花、朝颜、碗公花、勤娘子等。早开晚谢。张恨水曾写过“牵牛花拂晓开,见日则萎,宜植于屋之西偏。否则迟起之主人,终身不与花相见矣。”牵牛花虽然单只的生命短暂,但花开时节,一朵接一朵,还是要开数月的。
只要花开的时节,枣花和妈妈每天清晨都会给牵牛花浇清水,妈妈会对枣花说:“花草是有灵性的,你爱它,它就长得好”。于是枣花每天都会对牵牛花和其它花儿念叨,“绿树绿树青青长,花儿花儿常常开。”
每当太阳升起来,白的、粉的,最多是紫色的,一个个喇叭口就直直地朝着阳光歌唱。那又细又长的茎紧紧地攀爬在门墙上,嫩绿的叶子,形状极像桃心,全开的花骨朵儿像喇叭、像漏斗。长长的白色花托,少女彩裙似的花边,绒绒细长的淡黄色花蕊,把整个农家小院装扮的生机盎然,淡淡的花香和一簇簇怒放的花朵,常常会让过路的人忍不住停下匆匆的脚步,向主人家讨碗水喝。
年代久远的老房主还会有祖辈传下来的宝贝,像被当地人从山里鼓捣出来的一种树根名叫“崖柏”的,除去泥土后就摆在堂屋的桌上供着。墙的正中央大都贴着老百姓心中的救星:毛泽东的画像。尽管墙上贴的画已经年久,有的脱了色或缺了一角,但还是照样贴在墙上,事实上在庄户人家的心目中,他就是给农民带来土地的神祖。农民靠什么吃穿,不就是靠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么。

(二)

枣花的祖姥爷名叫王富贵,他在世时就常说自己的祖籍在山西,他是王家大院的N代传人。因为他爱把过去的陈年旧事讲给枣花听,她所知道的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事情,大多也是从祖姥爷那里听来的。
小丫,你们知不知道,1938年的6月初,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大片山河,当时的开封沦陷,为了保卫西安和武汉,国民政府以水代兵,不顾老百姓死活,竟然炸开了郑州花园口黄河大堤,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挡日本鬼子南下的脚步。你们说当时的蒋介石和国民党政府蠢不蠢?!姥爷还说,黄河决堤后浑浊的水就像没了缰绳的野马一泻千里,造成了长达400多公里的黄泛区,致使河南东部平原的万顷良田,变成了沙滩河汊,无法耕种。
枣花后来在高考前查阅了史料,证实了祖姥爷讲的故事史称“花园口决堤”事件。据史料记载:那年河南、安徽,还有江苏三省44个县89万人死亡、390万人流亡、1250万人受灾,黄泛区140万的老百姓只能逃荒要饭度日。
枣花从祖姥爷讲的故事里知道了此次的“黄河决堤”带来的后果,正是黄河泛滥后,直接造成一九四二年中原大地及下游大旱的主要原因。
姥姥曾经说,“你们的祖姥姥,还有我只有四岁的五妹,就是在一九四二年的秋天死在逃荒要饭的路上的。”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瞪大了眼睛,就像问号?因为生活在当今的人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秋天这个收获粮食的季节,会饿死人。但枣花的姥姥讲,那是自己的亲身经历。
以前,姥姥的娘家在当地玉盘镇是有名的大户。那时候有前后院两个,大小厅堂两个,毛色青白相间的高头大马12匹,良田100余亩。农忙的时候,雇的有长工和短工帮助收粮食。但是自从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后,烧杀掠抢,无恶不作,使得老百姓的日子穷困潦倒,食不果腹。尤其是国民党政府干的“黄河决堤”的事件,给国民们带来了无法抵御的瘟疫般的灾难。
枣花记得,每当祖姥爷和姥姥讲诉的时候,那黑白晦暗的画面就会像无底的深渊,始终在眼前晃来晃去,挥之不去……。
“哎,丫头讲到哪里了?哎,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讲到那里算那里吧。”
一九四0年的冬天,祖姥爷家的土地一夜之间就被投靠日本鬼子的汉奸王远堂给霸占了。祖姥爷家的十几口人从住的玉盘镇的大院门楼里被赶了出来,祖姥爷王史然本人和自己的三个堂弟也被日本鬼子抓去当了伐木劳工。当然也少不了汉奸王远堂的鬼算盘,把本家亲戚邻里的宅院和土地稳稳当当盘进了自己的腰包。
据后来逃回家乡的一个远方亲戚,名叫万有才的说,他们当时从中原新乡上了闷罐后(火车),被日本鬼子强行拉到了东北通化的一个名叫十九道沟的大森林里采伐木材。在那里每天每个人要连续干上十五、六个小时的活,才让回到窝棚,天不亮就得起身,常常是星星满天他们还在伐木。日本鬼子为了发动太平洋战争与美英抗衡,于是就把劳工们砍伐好的原木和木材通过伪满的森林铁路运到大连港,然后再装上船运到日本做成他们需要的战舰、武器。
由于劳工们常常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没日没夜地干很重的活,一个个都陆续病倒了。但日本鬼子根本不把中国人当人看,只要你喘气就得干活,否则就是皮鞭棍棒毒打。只要谁不能动弹了就弄到荒山野岭一枪了结,甚至连尸体都懒得埋,扔在荒野,被老鹰、野狗叨去。
一年多后的夏天,也就是一九四三年的八月,枣花的祖姥爷,以及他的两个堂弟,还有其他的劳工两百多人不幸患了伤寒,日本鬼子怕传染,竟然把所有的劳工圈在一个窝棚里,将窝棚浇上汽油点燃,染病的和没染病的劳工全都被大火活活烧成黑炭……那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至今都深深嵌印在枣花的心底。
万有才因长得廋小跑到女茅厕的粪池里整整躲到后半夜才侥幸逃了出来,藏在老乡家的牲口棚里被赶马车的救下,这才捡回了条命。他靠着一路讨饭、帮工用了大半年的时间,终于在1943年的秋天回到玉盘镇。
万有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兑现自己当初答应祖姥爷的托付和承诺,回来一定找到姥姥她们。当他从乡邻们的嘴里得知:“大哥”只留下惟一一个七岁的骨肉流浪街头时,他找到那些叫花子的“丐帮主”,用三块大洋换回了蓬头垢面,光着小脚,在街上乞讨的姥姥,万有才为了不忘记自己的老哥,不忘记那段非人的生活,便改名叫王有才。从此姥姥有了父亲,有了自己的名字王香依;再后来王有才也成为了枣花的祖姥爷。
这时姥姥给父亲端来一碗薄荷水,对祖姥爷说,“爹,您喝口水,也歇口气,我来讲讲您不知道的事情,也让他们后生知道我们原来吃过的苦日子。”
灵巧的枣花一看姥姥要讲故事,立马跑到院墙根,端了个小方凳让姥姥坐下。“还是枣花懂事。”姥姥坐下后,开始接着祖姥爷前面的话茬,忆起了旧社会糟得那些罪。
你们不知道啊,那场要命的水灾过后,紧接着就来到1942年开春,这时候老天爷一滴雨也不下,一直延续到夏至秋到。粮食颗粒无收,天上一群群的蝗虫铺天盖地,呼啦啦一阵阵飞过来,真邪乎呀。人们先是把草根子都挖出来吃了,接着大树的叶子也被吃光了,之后开始吃黄土,到最后凡是能吃的都吃,连死人的肚子也被剖开……总之,逃荒要饭的路上,全是穿着破衣烂衫的人群……
姥姥说,她当时只有六岁,包着一张皮的根根肋骨,清晰透亮。饿的小脑瓜子在脖子上可以来回转360度。
“三寸金莲”的祖姥姥王芮氏抱着二岁半的六妹,带上姥姥和四岁的五妹,开始了翻越太行山回山西老家逃荒要饭的路程。
“当时,娘告诉我,大雁屙的屎可以吃,因为大雁吃得是粮食,屙得屎里面有不少没消化完的粮食籽,于是我和五妹从里面扒拉出粮食籽充当填肚子的东西,其实这偶尔的食籽是填不饱肚子的,自我安慰罢了。
逃荒的路上我们还吃过观音土,吃了以后,屙不出屎,肚皮涨得能够当鼓来敲响,娘小时候读过私塾,她能识文断字,就叫我们少吃一点,否则会被活活撑死在逃荒的路上,而老鹰成群结队站在路旁,发出刺耳的‘呱呱声’……”姥姥说到这里,泪水已经顺着眼角的皱纹爬满了她那历经沧桑的脸,仿佛焉了吧唧的苦瓜。
潲水洗碗水猪食都是好东西,比吃那黄土强几百倍,这是当时讨饭的人的共识。他们母女四人沿着太行山一路向山西乞讨,也不知道走了几天。眼看母女们翻过了太行山来到了山西的地界,但祖姥姥又饿有病再也背不动二岁半的小女儿。在一个破庙里,狠心的祖姥姥把讨来的一个有半个拳头大的高粱面馍馍放在小女儿面前说,“小妞子,娘去给你要吃的回来,你就在这坐着等娘回来,不要跑到庙外,当心山里狼多,把你胡吞了去……”祖姥姥说完后,还把庙里的一些麦草杆往女儿身上盖了盖,娘似乎已经知道小女儿被饿死,或是被狼叼了的结局。
虽然姥姥的小妹妹当时只有二岁半,但还是会吱吱牙牙地喊娘和姐姐。她此刻正用两双小手抱住馍馍把小脑袋伸向馍馍,她太想吃馍馍了,但姥姥知道由于饥饿,她的小妹妹牙齿长得不全,只能用舌头来回允吸,直到把馍馍添软,再用不全的牙齿咬着吃,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娘,会把自己扔在荒山野岭的破庙里。她靠在供桌的桌腿边有气无力地喊了几声“娘……娘……姐……姐……”
姥姥和五妹知道娘要扔掉小妹妹,就一个劲地哭泣,不让娘把六妹扔了,但娘说,“俩妞子,娘实在是背不动小妞了,娘也饿,娘没有力气了,娘得了浮肿病,说不定娘今晚就死了。我把小妞放在庙里,说不定有好心的烧香的人家会收留你们的妹妹。如果她命大,还能留条活命,不至于都饿死。娘也是没有办法呀……”娘说着泪水从两只黑瞳里淌出来……因为她明明清楚,这荒山野岭全是逃荒要饭的人和倒毙的死尸,即使有,那也是路人来瞧瞧有没有吃的。但现在,祖姥姥只能祷告小女儿能够遇上好人……
姥姥和五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二岁半的六妹被扔在破庙里。她们三人一步一回头,磕磕绊绊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她们走一段就会看见路旁有倒下的人和尸骨,天空上成群的乌鸦,黑压压地飞过头顶,只要它们饿了,随时都会俯冲下来,肆无忌惮地叨食死去的逃荒要饭的人,甚至那些还未断气的人,都不放过。
祖姥姥柱着一根从路边捡来的树棍,领着两个幼小的女儿好容易走到了一个村里的大户人家门口,其实大户人家的门口已经站有二、三十口讨饭的人了,他们大声喊着:“菩萨大好人,救救我们吧,给口吃的吧。我们要饿死了!”任凭他们怎样大声呼喊,大门依旧紧闭,只有门口的一对石狮子盯着这帮穿着破衣烂衫、拄着打狗棍的人……
晌午过了,讨饭的人们还是聚在这家大户人家的门口。他们不能走,他们其中的人已经两三天没有吃到一点东西了,再走就会饿死。他们只能又是一阵呼喊:“求求老爷,行行好吧,我们快饿死了。”
就在祖姥姥正准备领着两个孩子到别家讨饭时,那扇大门终于开了一条缝,从门里甩出一句话,“等着。”
又过了半个时辰,大门终于打开了,大户人家的两个佣人把一口木桶提了出来,“我们东家看着你们可怜,就专门煮了一大桶高粱米饭给你们吃。大家听好了:现在你们排成一队,拿上你们的碗,不要挤、不要抢。否则我们东家就不派你们的饭了……”
这哪里是什么高粱米饭,倒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米汤呀。但不管怎么说,姥姥和自己的娘,还有五妹喝了个半饱。这已经是逃荒讨饭路上,吃得最好的一顿饭了。这天晚上,姥姥、娘和妹妹每人分到了一个拳头大的杂合面窝窝头。祖姥姥只啃了一口说不饿,等饿的时候再吃,事实上她是要从自己的嘴里省下大半给两个女儿吃。
当晚,她们娘三和灾民们一起挤在东家搭建的麦草棚里,就为了等第二天,能继续从东家碗里讨口吃的。
天还没亮,灾民们就排在两扇朱红色大门门前,等待施舍。那大户人家还是给讨饭的人分了一碗稀米汤,但没有窝窝头了。末了,一位男佣人同情地说道:“乡邻们你们走吧,我们东家已经尽力了,这几年年年闹灾荒,要饭的人一波又一波,哪管的过来。我们东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呀!”
最后,一个个子中等眉目清秀的女佣人在他们这堆人当中转了一圈,当她走到祖姥姥跟前时,停了下来,对祖姥姥说道:“这位大娘,你能把这个大一点的妮子留下给我们东家的儿子当童养媳吗?”
祖姥姥一听,立马给那年轻女佣人跪了下来,说,“阿弥陀佛!可以的。可以的。”
姥姥一听就哭了,噗通一声跪在娘的面前说,“娘,我再也不说饿了,我不去!我要跟你和妹妹在一起。”
没想到,祖姥姥一巴掌打在姥姥的脸上,“四妮子你太不懂事了,你都六岁了,你知不知道跟着娘,我们都得饿死。”
“不!”几个红指印清晰地挂在她的小脸蛋上,但姥姥仍旧面对祖姥姥倔强地昂着头。
“阿弥陀佛!妹子,你看能不能把小的妮给你留下。”祖姥姥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边央求女佣,边跪在地上对着女佣磕头。女佣没有说话,只是用冷漠的眼光看着跪在地上的她们作揖磕头。
过了一会儿,女佣依旧用冷漠的口吻说道,“起来,起来,别磕头了。再磕头也没用。”她用手指着五妹摇摇头说了一句:“她太小了,怎么伺候我家小少爷,总不能让她光吃饭不干活吧?”她转头又对姥姥说道:“妮子你可以。怎么样?”但姥姥从那眼睛里分明看到两只蝎子在爬……
两个幼小的女儿就这样手拉着娘的衣角,一路向西讨饭,有时两天也讨不到一口饭,娘的浮肿病越来越重,由于没有吃的,她们常常走不到十里地就会晕倒,几次险些死掉,都是被其他一路逃荒的人有的给上几口馍馍,有的给上一碗水,她们才硬撑过来。
姥姥记得到了1942年的中秋,那天晚上月亮很大很圆。自己的娘却倒在向西的山梁上,她无助地看着两个幼小的女儿,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有口气在喘。姥姥和妹妹只会哭泣,给娘一个劲地来回用小手抹一抹胸脯,她们以为那会救娘的命,但娘很清楚自己的命,已经闯不过这道鬼门关了。
娘是在两个幼小的女儿的哭喊声中咽气的。两个幼小的女儿没有力气挖泥土埋娘,就捡来树叶和路边的野草给娘盖在身上,算是埋了娘……
两个幼小的孩子埋了娘,就商量着就算饿死也要翻过太行山回到自己的家乡玉盘镇。
姥姥牵着五妹的手,提着路边捡来的小铁桶一路讨饭往东南方向走。每次讨到饭,她都让妹妹先吃,妹妹也很懂事,给姐姐先吃一口,然后再吃,但每次都要给姐姐留一大半……
作者写到这里,忍不住地跟着作品里的人物潸然泪下。而这些故事也是作者采访自己的母亲和婆婆后,记录下来的。
作者从资料上查到:整个儿1942年的灾情特别严重。自春到秋久旱无雨达八个月之久,除了持续的旱灾还有雹灾。冰雹大的像鸡蛋,据中原南宫、巨鹿、隆平三个县的史料记载,有524个村的庄稼完全被蝗虫吃掉。巨鹿县因饥饿而死的人5000余人,因霍乱而死的有3000余人。有的村曾在一天就死了400余人。许多地方几乎是家家添新坟,村村哀鸣声……
再说了,姥姥和五妹一路要饭,走在返回家乡的路上,眨眼间就到了十月间。由于北方冬天来得早,太行山上早已是一片冰天雪地,鹅毛大雪纷飞,西北风张开大嘴发出呜……呜……呜地嘶鸣声就像魑魅魍魉,恨不得把两个骨瘦如柴的小动物当成枯叶抛上天空。
对于有钱的人,他们此刻穿着皮袄正在自家的庭院里堆着雪人嬉戏打闹,或把雪景当风景。在他们眼里,下雪赏景,只不过是时令节气的转换罢了。
衣不遮体的姐妹俩此刻却相依相偎在一座破庙里。
五妹躺在一堆烂麦草当中,光着的一双小脚冻得四处咧开了口,乌黑的血黏着开裂的口。她的额头很烫,身体冰凉,嘴唇干裂,说着糊话,“娘……娘……我想你……”那声音犹如丝线断断续续,游离空中。
姥姥跪在地上,像娘一样用手臂把妹妹揽在怀中,用嘴巴把冷水喂到的妹妹的嘴里,她又用手把妹妹的小脚死劲地揉搓,她想让妹妹的脚暖和些、舒服些,她认为似乎这样就能减轻妹妹的痛苦,让妹妹不死,让妹妹活下来。
夜更深了,破庙里漆黑一团,外面的雪下的越来越大,狂风阵阵凄厉般嚎叫、哭泣着……姥姥眼睁睁看见五妹死在自己的怀里。
姥姥这个时候只有六、七岁,从1942年到1943年的冬天,一年多的时间,她的最小的六妹扔掉了,她的娘亲饿死了,她的五妹病死了,她的三个姐姐之前就被汉奸王远堂转手卖掉,捞了一笔钱……好端端一个家就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人。
姥姥一路要饭回到自己的家。这哪是自己的家呀,它的门面已换上日本鬼子汉奸王远堂的绰号,“王顺堂”六层高楼重新翻新、加固,门口蹲着两尊大石狮,恶狠狠地盯住姥姥,似乎再向前走几步就要把这个瘦骨嶙峋,顶着一头乱草,浑身散发臭味,光着小脚丫的女娃一口吞食。
在村里轮起辈份来,王远堂还是她的表弟。就是这个表弟不仅在日本鬼子占领村庄时,当了汉奸,霸占了姥姥家的房子和土地,还帮日本鬼子修炮楼,把村里的青壮年弄到东北给日本鬼子当劳工,还经常看着那个村民像八路军就抓到村口大槐树底下,当着全村老幼孩子的面,强灌辣椒水,用刺刀捅,如果再不说出哪家藏有八路军,就把头颅割下来挂在村头的树上示众。王远堂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拿手枪指着乡邻们说,“这就是杀鸡给猴看”。乡亲们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盼八路军快快来。到那时就剁了他,煮了他!给牺牲的抗日战士和乡亲们报仇雪恨!
由于王远堂为非作歹、无恶不作,还因他残害八路军心狠手辣、奸杀女性祸害乡邻,村民一提起王远堂这个大汉奸,牙齿就咬得嘎蹦嘎蹦作响,恨不得把他千刀刮、万刀剁了。太行山的八路军抗日游击支队见村民个个义愤填膺,群情激愤,就决定立刻除掉王远堂这个罪孽深重的大汉奸,送他上西天。
一天夜晚突然下起了大雨,眨眼之间天空就黯黑下来,王远堂见狂风暴雨如此迅猛,生怕走往县城的路上遭到八路军的袭击,他不得已留在了村里的相好的家里,他酒过半醺,便和那妖娆女子躺进被窝翻云覆雨。
就在他做梦也不曾料到给他贴身喂马的“麻子”张斗,趁着电闪雷鸣,在凌晨3点多钟,带着两人翻过二人多高的院墙进了大院,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上房。张麻子和游击队的二名战士,(其中一人正是枣花的祖姥爷)见那汉奸打着呼噜和相好的睡得死猪一般,上前几步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套个扣,瞬间就把这个罪恶的“二鬼子”送到了阎王爷那里。就在张麻子和游击队战士闪身离去的那一刻,那相好的突然醒了,惊吓之中见了这非凡的一幕,顿时魂不守舍,人也疯了。每当遇见其他人就把眼睛瞪得核桃一样大,还总是神叨叨地说,是几个长着红头发,黑衣黑脸的把王远堂掳走了……
作者写到这里,认为中原大地的灾荒在这个故事里没有被祖姥爷和姥姥说透,再次查阅了那段时间的史料,并进行了补充,使故事更加完整有序。
史料记载,1941年12月7日日本海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太平洋舰队几乎全军覆没。同年12月9日,日军向菲律宾发动侵略,仅仅5个月后,菲律宾陷落。12月25日,驻香港的英军向日本侵略者宣布无条件投降。
1942年2月,驻印尼的荷兰总督向日军举出了白旗。此时,日军几乎横扫整个东南亚。到1942年年底,中国南部等邻近国家都落入日军之手。尤其是缅甸的彻底沦陷,也让盘踞在东南亚的日军有了从南面攻击国民党军队的支点,使得中国南方陆路物质补给线被掐断。只能依靠危险的驼峰航线进行物质补给,无法满足前线需要,国民党抗日军队遭受了巨大的重创,军队士气跌到了低谷。
而在敌后地区,日军又加紧了对八路军的大扫荡,对根据地围堵死困,对老百姓则实行“三光政策”,这给敌后根据地带来很大损失,使敌后斗争愈发艰难、困苦,我抗日根据地面积越来越小,抗日军民伤亡惨重。从1937年七七事变开始到1942年初,日寇蚕食了大半个中国。所以,1942年也是中国抗日战争最为艰难的一年。但中国人民并没有屈服于日本侵略者的枪炮之下,而是坚持抗战,坚持持久战。与日本侵略者做不息的抗争……
转机来了。历史上著名的百团大战从这一年的九月持续到十二月底年末,不仅给敌后作战抗日军民带来希望,也让正面战场作战的国民党军队和根据地的抗日力量有了誓死抗战到底,打败侵略者的决心和勇气。
同时,1942年的瓜达尔卡纳尔海战(日军又称第三次所罗门海战),实际上特指日军和美军的太平洋战争,双方围绕瓜岛的争夺,进行六次较大规模的海战中的第五次海战(11月12日至14日)。
当时,美军一艘战列舰,4艘巡洋舰被重创,两位舰队司令战死。
日本则有两艘战列舰、一艘巡洋舰和10艘运输船全部沉没,其海陆军一个师团直接遭到惨败。美军由此牢牢掌握瓜岛战局的主动权,表明了美国战略上决定性的胜利。
同年夏季就开始的斯大林格勒战役,呈现了苏军由守为攻全面反击德国法西斯侵略的阶段,这一反攻阶段直到次年二月二日德国陆军元帅保卢斯投降为止。这一战略性的胜利,标志苏军从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并最终取得抗击德国法西斯的胜利。
这个时候,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形势开始扭转,加上中国人民团结一切可以抗战的力量,经过14年的浴血奋战,终于把日本鬼子赶出了家门,至此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
祖姥爷说,那时候自己还在游击队里当民兵小队长,清楚地记得,1945年8月15日这一天的正午,日本天皇通过广播向全日本发表《终战诏书》,实行无条件投降。
这一天,太行山的八路军战士、游击队队员和全国人民一样兴高采烈、欢呼雀跃庆祝抗日战争的胜利,军民一起敲锣打鼓、扭起秧歌庆祝这个来之不易的伟大时刻。他还说,载歌载舞、欢呼抗战胜利的情景,永远都会在脑海里再现。
祖姥爷在讲故事时有个特点就是爱比划,讲到悲伤时老泪纵横,讲到高兴时哈哈大笑,口水沫子乱飞,常常溅到枣花的脸上,枣花就会用手摸一把自己的脸对祖姥爷说,“祖姥爷你说话慢点,你又把口水溅到我脸上了。”祖姥爷也不生气,只是憨态可掬地冲枣花刮个鼻子。
祖姥爷虽然没有胡须但却时常摸摸下巴,那样子又可笑又逗人,像极了一个老顽童。还有他每次讲完故事后,都要附加一句“且听下回分解”,似乎想重点强调一下自己讲的“故事”有多么的动听,多么的耐人寻味。
果真像祖姥爷说的一样,第二天吃完晚饭,听得不过瘾的枣花匆匆忙忙把锅碗瓢勺洗了,特意把长条凳摆在院子里,小伙伴们一到齐,便缠着祖姥爷继续讲故事。
在枣花的眼里,祖姥爷虽然八十岁了,但他一点儿也不糊涂。加上他小时候读过三年的私塾,后因他的父亲跑单帮时遇上了强盗,马车连货物被抢了不说,父亲死在了他们的刀下。没有了家业,大哥从此一蹶不振,几乎天天泡在烟馆里,把家底也败完了。妈妈只能靠给人洗衣服、打短工,凑合着家里老老小小的嘴巴,根本不可能供他读书。
他每次趁着割草喂牛的空隙,只能趴在私塾的窗口上记下教书先生讲的课,这样的课他默默听了一年多。祖姥爷的记忆力很好,像什么《三字经》、《百家姓》等儒家和道家篇章,以及李白、杜甫等诗人的名篇佳作,至今都能倒背如流。只是后来家境越来越穷囧,他不得不外出谋生。
祖姥爷再被抓到东北之前,跟着堂哥到玉堂镇上干过搬运工,由于个小瘦弱,干了不到半天就被老板以三个窝头给辞退了。
为了不饿死,也为了家里还有个老娘,需要他养活。他又求堂哥帮他来到一家染布坊,当学徒,开始染布坊见他矮小,不肯要他。但他毕竟有点文化,他见宋老板方才坐在长条凳上摇扇子,他急忙走上前去拿起扇子给宋老板轻轻扇了起来。宋老板正愁着身边没个使唤的佣人,这下好了,不用多花银子就能找一个可以多干事的。他在心底暗自窃喜,再一看这娃机灵,眼里有活。于是说好了一月下来,二个铜板。但必须交回半个铜板,因为他的饭钱和其它盖的铺的都要从里面扣除。
尽管宋老板苛刻,但祖姥爷还是答应下来。他白天要跟着师傅学习染布,还要在宋老板午睡时给他摇扇子,把洗脸水和茶水准备好,还要抽空打扫院子和茅厕、掏粪等杂活。祖姥爷说,“自己很感谢李师傅教他学染布,师傅还说‘宋老板对下人抠得很,对自己的老婆也抠……’见他太累就让他提早睡觉。还用自己的银子买来羊杂碎让他吃。”
由于祖姥爷勤快好学,正好一个夏天就能独自挑大梁了。宋老板又打起了坏主意,他对祖姥爷说,“李师傅岁数”眼看干到秋天了。但事事难料,刚去半年,染布坊宋家老板突然患上了疟疾,时而高烧、时而发冷,。
这样的病,在有钱人家一般请得起中医,况且他是开染坊的。吃段时间中药就会痊愈。可是,眼看快精神了的宋老板却在一漆黑无月亮的深夜间暴毙。那老板娘趁势跟相好的男人携款逃之夭夭。那时候乱世纷纭,国家危难,根本无人过问这小小的染布坊,染布坊黯然破产。随之他又被抓到东北当劳工……
经历了战乱颠簸、流离失所,又当了八路军游击队队员的祖姥爷,自然会拿新中国的好日子与旧社会的苦日子作比较,加上他脑袋活泛,自然也能够把以前的经历改编成故事讲给大家伙儿听,哪怕是在田间地头劳作趁休息的当头,他也能用诙谐的土话逗得乡亲们开怀大笑。但姥姥就会对一起干活的村民们说,“甭听俺爹的,愣会话痨......”
不光这些,枣花打记事起,从祖姥爷那里就学到了当地很多的歇后语:
像驴头伸进马的槽子——插不上嘴儿;
发霉的花生——剥了壳,也不是好仁;
翻过来的麦面口袋——空里子;
喉咙卡骨头——吞不下,吐不出;
葫芦秧套南瓜秧——搅合在一起,分不清是谁;
糊涂虫做媒人——进了风箱,两头挨骂;
糊涂官判案——是非不分;
花绸子盖鸟笼——外头好看,里头空;
花公鸡的尾巴——翘得高,不下蛋;
花生地里开花——落地生根一大溜;
花眼婆婆引线穿过针鼻儿——对不上眼儿。
枣花很崇拜祖姥爷,在枣花的心里祖姥爷就是酸枣峪最有文化、最会讲故事的人。不光是村里的娃娃喜欢听,久而久之,连许多年轻人也常常来听祖姥爷唠叨过去的事情。
尤其是在夏天的傍晚,吃完晚饭后,祖姥爷的院子里就会聚集很多像她一样大的娃娃还有年轻人,他们大都搬着小板凳围坐在姥爷身旁,也有的或站或倚在院子里的枣树旁,看他摇着小麦秸秆编制的扇子讲三国、讲老子和孔子的典故。
每每这时,枣花就会觉得祖姥爷把小人书《三国》中的人物形象诸葛亮、周瑜这样的人物,边讲边比划,讲得有头有脑,有鼻子有眼。无论是诸葛亮运筹帷幄,羽扇纶巾;或是火烧赤壁中的周瑜,纵横点兵沙场;他们都在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是《三国》大将何等的儒雅风度和气派……
正是祖姥爷讲的三国,让枣花记下了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枣花当时虽然不理解孔子的“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些话,但是她读大学后,渐渐理解了它们的深刻含义,对自己的人生定位起到了一定作用。当然这是后话了。
难怪村里有些人说,可惜了!他万有才命不好,要不是他在抗战中被小日本鬼子打折了一条腿,指不定他能在外面混出个名堂。哎,幸好他万有才靠乡邻把他弄到山洞里藏起来,然后靠女儿偷偷给他敷草药、自己讨饭后把干得送给他吃,方才落下条人命。况且他待人厚道,虽然拖着一条瘸腿但干起农活与他人一样拼命,甚至还把自家多余的麦子拿给比自己穷的人吃,加上他当游击队员时,把罪大恶极的汉奸给杀了,这些在当地老百姓的嘴里,可是一传十、十传百的大英雄。所以解放后,祖姥爷便带着女儿王依香从玉盘镇来到了酸枣峪落户。主要还是因为酸枣峪能够分到土地,而在镇子上只能做点小买卖,那时候农民们能分到土地是多么幸福的一件大事啊......
就这样,祖姥爷和女儿王依香来到了酸枣峪,没过两年便给女儿寻了个上门女婿,那家人是从安徽凤阳逃荒来到此地的,据说凤阳又遭了灾,全家人和村里人便往中原这边逃荒,走到玉盘镇时发现这里的村民时不时接济他们,于是他们有的干脆住在山神庙里不走了,这里面就有郑家的家传手艺人小石匠一家。
刚开始,枣花的姥姥不愿意,觉得这小石匠郑疏林虽然爱帮人打石磨,就是不爱说话,人看上去有些木讷。但枣花的祖姥爷却说:“这样的人可靠踏实,又有一门手艺,甭管那个年代都会有饭吃。”枣花的姥姥便尊崇了祖姥爷的意见,于是郑疏林倒插门来到了祖姥爷家。这些事都是枣花上初中后,帮做饭的姥姥拉风箱时,姥姥讲给她听的。那意思很清楚,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要讲究(个)内心的聪慧劲儿……
祖姥爷每次讲故事时,都要枣花事先给他卷好烟叶搁在小饭桌上。然后他才会笑呵呵地抽着烟卷,不紧不慢的侃侃而谈。不过,这个小饭桌可不是一般的边角木料做的。
祖姥爷说小饭桌是他们万家大院祖传下来的宝贝,那是用上好的樱桃木做的。但是因年代久远,黑红铮亮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并且还有一条腿折了,被祖姥爷用细麻绳和胶带捆绑才站立在地上。不过,它看起来很厚实,很像个受了重伤也不肯下战场的瘸腿勇士。
枣花听后心想,祖姥爷是在夸耀自己吧?祖姥爷不就瘸了一条腿吗。也许祖姥爷的家曾经很富有,所以有这个烂不兮兮的小饭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祖姥爷却视它为珍宝,还曾悄悄对枣花说,土地改革初期,他宁肯他们家族的财产分给村里的乡亲,也不舍得把这个小饭桌给他人。再说了外人只稀罕大的物件,像床、衣柜、大条桌,装粮食的大柜,还有衣物和绸缎被子。哪里稀罕这件不起眼的瘸腿小饭桌。

(三)

枣花打小就喜欢站在太行山的半山腰看自己生长的酸枣峪,好像从来不曾看够过......
尤其在万里晴空的时候,枣花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用石头砌成的土木屋对着邻居们的房子,那土木屋似乎要奔向一阔无垠的田野,这个土木屋被荆条围成了一个小院,土红色的门,院里正中央种着一棵枣树,靠厨房的墙角种有一棵香椿树,住着枣花一家。和其他的农家小院一样,院墙上爬满了五颜六色的牵牛花。每当傍晚,古树斜阳与农家小院的袅袅炊烟浑然一体,更像小学课本古诗词中的一幅山乡梦景图。所以,枣花常常亦真亦幻,让小小的初心沿着自然的山道,曲曲弯弯,逶迤蜿蜒。
这个家里最早有一个五岁的女孩枣花和一个三岁的男孩荆条。因为妈妈和姥姥在山上采摘酸枣的时候,妈妈突然感到一阵腹痛就诞下了一个女孩。姥姥当机立断就用剜菜的刀割断了脐带,脱下上衣把外孙女一裹,一手扶着女儿回了家。由于女娃是在酸枣树下出生的,长着一双大脚的姥姥于是就为这女娃取名枣花。也因为妈妈在野外生了孩子的缘故,后来就落下了一见风就头痛的毛病。
枣花知道,妈妈结婚以前曾上了三年半学,只因当时妈妈的岁数都15了,比班上其他同学大了好几岁,也就没再读下去,两年之后便嫁给了父亲的徒弟,本村的孤儿李子霦。
由于枣花的父亲常年跟着姥爷在外打石磨、盖房子等,致使姥姥一次到山上采择中草药时,一脚踩空跌下山崖,不久便离开人世。而姥爷两年后也因肺结核咯血随姥姥而去......
姥姥和姥爷的不幸离世,让枣花的妈妈变得坚强了许多。因为祖姥爷还在,家里有了枣花,新添了弟弟,但是也都被妈妈带得很好。加上妈妈的心灵手巧,一有空就跟着村里的大娘、婶子学针线活,还不停地织土布,纳鞋底,自己学着裁剪和缝制衣服。在外给人打石磨,顺带磨剪刀,到后来又渐渐给人做刀具来维持生计的爸爸,也会时常给他们带回些衣服和钱来,这样家里的小日子就要比村里的其他人家好过得多,两个孩子后来都上了小学,不过,他们可得走五、六里路去乡镇上的小学读书,妈妈每次都要叮嘱他们走路小心,千万别蹦蹦跳跳跌进沟里,以免伤到脑袋或摔折腿脚。
但是,枣花不明白,每次爸爸回家一趟走后不久,妈妈就要生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到了枣花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家里就又新添了四口人。
当姐姐枣花和弟弟荆条逐渐长大,他们开始问大大小小的惹人心烦的问题。麦子为什么会长出面条啊?玉米为什么会长胡须啊?我们这里的大山有别的地方大山高吗?我们离大海有多远?我们长大后能去北京吗?小小的脑瓜里全是妈妈说不清楚的问题,妈妈只能把自己最简单的想象描绘给两个孩子。
而枣花自然就想象着:把面粉放进压面机里,便直接从磨头间隙流出了面条。还有栽种下的玉米粒只要被硬朗朗的太阳一照,就会长出胡须,且越来越多就变成了白发须须的老爷爷。总之,两个孩子就是要缠着妈妈问个够。有时候,妈妈忙不过来或者根本不懂时,就会搪塞姐弟俩,你们两个还小哦,等你们长大后有了学问自然就会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外出的爸爸李石匠常常会给枣花和荆条带几本小人书回家,那里面有他们想知道的东西,他们还常常把小人书拿给村里别的孩子们看,他们都夸枣花和荆条的爸爸好,为了报答枣花和荆条,那些孩子会拿自己做好的弹弓和毽子送给他们,而姐弟俩也会很有礼貌地把自己好吃的爆米花分送给小伙伴们。这时,甭管太阳有多大有多毒,小伙伴们都会玩起捉迷藏的游戏,玩得开心的时候,孩子们的欢笑声就会贴着山壁回响。这时候,孩子的父母们就会说,是佛祖给我们带来的喜气,我们要经常给山神爷敬香,才能保佑我们的子孙命大福大。于是,就有老奶奶和半大的婆姨拿了自己舍不得吃的玉米面馍和酸枣、山核桃放在简陋的土庙台子上,一叩三拜......枣花心想,老师好像在课堂里说过的这是“封建的余孽在作祟”,但在这偏僻的疙瘩地这种风俗始终被一代又一代的老年人顽强地固守着......
这天是星期日,上午清风徐徐,太阳在蓝天游走于云层之间,时隐时现。高家老奶奶又拿着两个窝窝头和几根南瓜秧往山坡上走,正好遇到枣花和小伙伴们在山腰放羊。她笑呵呵地喊住枣花。
“奶奶,你叫我干什么呀?”枣花停下来问高奶奶。
“这是给山神爷敬的面馍,你帮我送到山神庙,那瓜秧子让你娘回去给你种上。”老奶奶用别头的篦子捋捋满头的白发,微眯着双眼,双手合十,对枣花说道。
枣花虽然不懂这话里的意思,但她下意识里知道那是老奶奶在祈福。便不再多问,只是赶紧按照老奶奶的说法,往半山腰的庙台子赶去。其实是村里的善男信女在山坡上用头凿筑的能够摆放山神爷的供台,怕雨淋了,还专门用岩石片给它做了遮雨的门帘。枣花曾经听姥姥说,早先这里有一座山神庙的,但是后来村里搞“大跃进”大炼钢铁,吃大锅饭,就把山神庙的木板拆了当柴火烧了。
差不多半个时辰,枣花揣着粗气跑到了庙台子,学着妈妈毕恭毕敬的样子把面馍敬给了山神爷。之后,把三只羊赶回家,见妈妈不在家就比葫芦画瓢学着妈妈的样子,把南瓜秧种在屋后的菜园里,浇了水。枣花想妈妈肯定要说些其它的什么话,但妈妈只是摸了摸枣花的头,只说了一句,“乖丫,带弟妹玩去吧,山神爷会保佑你的。”
村里的每户人家都有一片自家栽种的菜园,但住着的四十多户人家的村子,仅有五家有一百多米的深井。多数村民都要到村头的几个公社开挖的井里去打水,那是大家伙学习邻县经验用二十多天挖出来的二百米深的水井。
都说山里人靠山吃山,生活的办法特别多。他们索性把大树掏空接到山上的溪流中,用石头砌成蓄水池。这样一来,再通过一根根掏空的大树连接成水渠,把水送到村里的每一户人家。每家根据人口多少再砌一个小的池子,随时都可以用来洗菜、洗衣和浇灌菜园子的豇豆、扁豆、茄子、丝瓜和南瓜等等菜荚。
特别是夏天,蓄水池里的水可凉活着啦,轻悠悠凉丝丝的,女人们都喜欢用雨水给自己和孩子们洗脸,她们相信这天上的水会比那集市上卖的“凡士林”的擦脸油好许多,当然,她们是没有多余的钱来购买护肤品的。
尽管自家的水够用,但女人们还是喜欢到村头的井里去打水,因为那是她们可以聚在一起唠家常的好去处。于是,一旦忙完家务活,她们通常会一根扁担上晃荡着两只铁皮桶,来到水井边,一边排队打水一边悠闲自得地聊天。每当这时,各色花样的围裙在一起扎堆,就像蝴蝶来回穿梭。尤其在冬天,你会看到红头巾、绿头巾、花格子头巾,就像五彩斑斓的旗子迎风招展。
一到初夏,枣花、弟弟和妹妹以及小伙伴们就喜欢躺在山坡的草地上,看那轻云飘动的天空,在阳光的怀里,枣花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忽然她觉得手掌上有一个冰凉而且湿的东西,她的心一惊就坐了起来,是一个跳动着的青蛙,她一甩手,青蛙就跳在了地上。原来是淘气的弟弟荆条刚把它放在姐姐的手背上,他知道姐姐生性胆小,所以搞了个小小的恶作剧。
不过,弟弟倒是天生喜欢山里的小动物,他对姐姐说,人和蛙本来就应该是熟悉的。但枣花对弟弟说,我虽然很害怕青蛙的样子,不想把它放在手上,但它是吃害虫的小动物,让它回到它的家里去吧。于是,弟弟用手抓起青蛙走到小溪旁,然后把它放在水的旁边;回归了自由的青蛙,很开心地游走了。
枣花和弟弟还有小伙伴常常把羊群赶到半山坡的草地,让羊群吃草。而孩子们就坐在小溪边,用捡来的五颜六色的纸折成各种各样的几十只小纸船,把它们放进溪流里。于是,小纸船便在水上随着微风、随着流水,向前移动着。看着前前后后出发的小船,孩子们都拍着小手,欢呼自己折的纸船向前进……
小纸船带走了孩子们的童年的梦想。孩子们都兴奋的跳起来,像是对着自己的幻想说:“去吧!小纸船!你们往前跑吧!前面有你们广阔的天地!”
孩子们还特喜欢有月亮的晚上爬到家对面的山坡上玩耍。那是因为山里的萤火虫非常多,非常壮观。萤火虫被一层坚韧的外皮包裹着,像穿了一身厚厚的棉衣、棉裤,它的屁股上挂了一盏小灯笼。夏天炎热的夜晚,你就会看见它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颗火星,在青草中漫游。枣花从爸爸带回来的小人书里得知:萤火虫有六只短短的脚,它奔跑时用的是小碎步,分雌性和雄性。雄虫发育到成熟后,像甲虫一样长着翅膀可以飞。而雌虫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得不到上天的恩惠,享受不到飞跃的快乐,终身保持着幼虫的形态。枣花后来查了字典,古代希腊人把萤火虫叫做“朗皮里斯”,意思是“屁股上挂着灯笼”。他们这些孩子们在野地里捉迷藏的时候,就常常借着萤火虫的灯光去搜寻躲猫猫的人,直到妈妈的喊声一片,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家睡觉。
秋天的酸枣峪也有一番特色。
那些长得一人多粗的树木往往是经霜打过后,像杉木、椴树、桦木的叶面有的大红、紫红、暗红、糯红、粉红、金黄、鹅红、草绿、墨绿、咖啡色、褐色的树叶跳跃于群山之间,衬着酸枣树、山楂树,那一串串挂满枝头的红红的果实,调配出多样的秋色,使得漫山遍野红黄驳杂、七彩纷呈;不见一点枯槁的色彩。况且,蜿蜒丛生的绿草地上,开着大片、大片的野菊花、蝴蝶花和黄刺玫,有很多藤萝交叉缠绕,这里的空气极清新,极湿润,走在草甸上松软酥香。枣花时常想如果有外人到了山里,一定会有一种被山谷的芳香植物熏透了的感觉,也许以为自己走进了山色空灵,玲珑如画的童话世界。
许多年之后的秋天,在外几番闯荡打拼的枣花返回到酸枣峪的时候,依然会从内心跳出一幅秋天的盛景:洒落的阳光与树木草丛花朵的缤纷给人的瞬间印象,足以构成一幅印象主义的杰作。就像她读大学期间,自然而然把自己的家乡与刘禹锡的一首诗联想到一起,“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潮。横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呵,那些唧唧喳喳的鸟语声至今都隐藏在自己的心底,随时都能掀起对家乡秋天的向往。
枣花觉得在酸枣峪的生活,完全是无忧无虑的。她享受了住在木屋里童年所有的快乐,也在脑海里种植了梦想。
过了农历新年,枣花就满七岁了,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那个年代,学校都是春季招生。于是,爸爸和妈妈就选了离家最近的后台子小学为枣花报了名。一来是爸爸常常在玉盘镇上给人磨剪刀或干些其它杂活,二来有时候顺路爸爸还可以用驮东西的轱辘车让枣花坐在上面回家。
这天学校终于开学了,穿着新衣服、背着花布包的枣花被爸爸抱上了轱辘车,尽管爸爸小心翼翼地抽打着自家的骡子,大声喊着:“壮壮加把劲,咱们出发喽。”但“壮壮”嗒、嗒、嗒的快跑蹄声,还是追不上路边树梢上的高高升起的日头。到了下学时,枣花观察到西山上渐渐日落的夕阳,又跑的飞快,往往等父女俩到家时,路边的树梢已经把夕阳遮住了。
终于临近学校,大喇叭高声的响着校园歌曲,还有从四面八方涌进校园的同学,让心里的兴奋点更加燃烧,变成了无比的激动,她觉得自己的小小心脏就像一只飞跑的小兔要蹦出来似的……
每天,枣花便会背着妈妈缝制的土布花格书包和村里的几个小伙伴一起蹦蹦跳跳地要去上学了。临走时,爸爸把县城惟一一家新华书店买来的《初识汉字》送给枣花让她好好念书。叮嘱她,如果不会就问老师,回到家里还可以问自己。枣花紧紧把《初识汉字》抱在怀里,一有空就翻看。在枣花的眼里,爸爸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在外干完活回家,就会经常给她和弟弟讲故事,讲外面遇到的大事情。但是正当枣花拿着新课本开始学习拼音的时候,爸爸随村上的青壮年一起开渠去了。只得向正在纳鞋底的妈妈问:“妈妈,‘太行山峰’怎么拼?”
幸好妈妈会简单的拼音和汉字,她放下手中的活,用纳鞋底的锥子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出:“shan feng”,然后对枣花说道:“这就是山峰的拼音。你爸回家以后,你让他给你买本字典吧,那上面就有拼音,你天天看就懂了。”有时放学后,妈妈很忙没空教她,她就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紧盯着那页纸,皱着眉头,仿佛只要集中精力,她就能认识这个字并弄懂字里的含义。
枣花于是天天都这样看书,只要一有空,她都会坐在树下的木墩上看书写字,说来也怪,忽然有一天,枣花似乎看明白了书上的内容。虽然还有一些不认得的生字,但是她能跳过生字弄清楚意思了。“我会读书了!我会读书了!”她高兴地跳起来向妈妈和弟弟荆条宣布:“我会看懂那书上的意思了。”
虽然家里的书比其他小伙伴们的多,但还是不够读。除去看不懂的“爸爸的修水渠测量计算的书”,枣花读了《唐诗三百首》《今古奇观》《世界寓言故事精选》,还有《水浒传》等好些配图的书籍。她还把好看的故事都在书上做上记号,以备自己查阅。她对弟弟荆条说:“我打了钩的都好看!以后你可以先直接看那些打了钩的故事。这里,我先给你推荐一篇‘李太白醉写吓敌书’……”弟弟荆条听后立即让姐姐给自己讲述这则故事。
枣花于是就绘声绘色地把自己理解的意思讲给弟弟荆条听。“唐朝大诗人李白一喝酒就喜欢吟诗。有一天,迦叶司马经过李白的家门口正好听到他和几个朋友便喝酒便吟诗,迦叶司马被李白的才华感染不由得停下脚步,进了屋子,劝他到长安去应试,好为国家效力。
李白于是就来到长安,翰林学士贺知章早闻李白的大名,在应试前写了推荐信给考官杨国忠和高力士。而他们却以为李白贿赂了贺知章不贿赂自己,就故意在李白的试卷上批写:‘只配替我们磨墨脱靴!’还命令士兵将李白推出了考场。
谁知事过不久,渤海国使者来到长安,送交唐玄宗一封国书,满朝文武上上下下竟然没人认识国书上的字,贺知章再次向唐玄宗举荐李白。
唐玄宗久闻李白才学超人,当即赐他为进士,并派人接他进宫。李白到了朝廷,接过渤海国的国书,当场一句句翻译出来。大家这才知道他们要起兵侵犯唐朝。唐玄宗立即请教李白如何办?李白说,手书一封信,他们便不敢乱来。
唐玄宗听后大喜,立刻宴请李白,并封他为翰林学士。李白在酒席上喝的伶仃大醉,就对皇上说,‘只要让杨国忠磨墨,高力士脱靴,他就书写国书!’杨国忠和高力士哪里敢违令,只得照办。李白一手捋胡须,一手握笔,很快用渤海国文字写出了大唐国书。自然,这让唐玄宗有了敢说硬话的底气。他让文武百官上朝,立即召集渤海国使者,来听训话。李白当场宣读国书,字字铿锵有力,吓得渤海国使者汗流满面,连忙告辞回国,再也不敢贸然进犯大唐。”
弟弟妹妹听完姐姐讲的故事,都激动地大声欢呼道:“姐姐,你太棒了,懂这么多。再给我们讲点好听的故事。”枣花于是就学着祖姥爷的样子继续讲直到妈妈从地里回家,喊她帮忙烧火、洗菜。她才急急忙忙对弟妹们说,下回分解,下回分解。
很快,邻居们也知道枣花可以看书了,也可以给那些娃娃们讲故事了。当然,他们想到的是这可以让枣花帮大人们管住自己的孩子不要野的太凶,以免荒了课本。大人们都知道读书读多了自然以后会有出息,自己在农村一辈子与土坷垃打交道,除了会种地什么也不懂。难怪只能在农村憋屈一辈子,自己吃了亏,不能让孩子们再吃没文化的亏。于是,邻居们就找到枣花的妈妈王清怡,和她商量。让枣花放了学,帮帮一起上学的小伙伴。
这样一来,枣花家的小院就热闹起来了。像木豆,瘦猴、三三、红杏、陈敏下学后都聚到了枣花家,做完了老师布置的作业,就选读一篇课文朗诵。枣花很自然地扮演起老师的角色,抽每人朗读自己最喜欢的古诗。
红杏领头,首先读了唐朝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问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朗读人王红杏。尽管她的普通话掺杂着浓厚的乡土音,但阴阳顿挫、一板一眼还是蛮好听的。枣花带头鼓起了掌,红杏腼腆地伸了伸舌头,知道自己“过关”了,就学着京剧《红灯记》李铁梅的样子拽着一根细辫子,坐到了杨树墩子上。
第二个是纤纤瘦猴。这时他就像个绅士一样挺了挺身体,开始朗诵李白《将进酒》的名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朗读人王坤宁。他顺便解释了这两句诗的意思。既然我来到这世上,就一定有适合我发挥作用的地方;比如钱花光了不要紧,将来还会挣到。他刚说完这句话后,大家都丝毫没反应过来他到底想说啥,表达什么意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几乎是异口同声喊道:“瘦猴,我们根本就没有钱啊?你给我们点钱,花花好吗?我们买口饭吃……”这时候木豆还装扮着怪脸,把衣服的破口袋翻出来让大家瞧。“烂的!”“空的!”大家一阵嬉笑打闹。
“你们不要吼,不要吼!我说的是李白说的话,我哪有钱呀,我的包包比脸还干净。”王坤宁说完这话撇撇嘴,巴掌大的脸更拧巴了……随后,他一本正经地扯了扯衣角,捏了捏拳头,有些恨恨地说道:“你们要相信我,我以后会有钱的,到那时我分给你们。不过,给枣花的嫁妆钱肯定多一些,哪让她当我们的山楂花呢。”这下大家不乐意了,都向他扑了过来,掐他骂他大坏蛋,以后指定挣不到钱……几个小伙伴又跳又闹了好一阵,才放过了坤宁。
随后,木豆选读了杜甫《题柏学士茅屋》中的“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朗读人高峻。他学着看过的电影上那些科学家的样子,跳到自己坐的板凳上对着大家,皱着眉头,一个劲地翻书,一句话不说,似乎思考什么疑难问题,他那儍呆呆的萌样,不仅逗得枣花、红杏和陈敏笑弯了腰,瘦猴还用细长的树枝伸到木豆的脖子里挠痒痒,其他同学也模仿他呆头呆脑的模样,吃吃笑起来……
之后,陈敏刚翻开书本,她弟弟就跑来说,家里来了在邻县工作的表叔一家,让她回家帮娘烧火做饭。她只能不情愿地撇撇嘴走了。
接下来是三三。他选读了王之涣《凉州词》中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朗读人小名三三,大名王海涛。他朗读完后干脆拿着书本直接念书眉下的注释,“站在黄河边极目远眺,河水仿佛远接着白云,在黄河环绕的群山万壑之间,一座孤城悄然独立,不可辱没。”
“三三你说,凉州在哪里?”还没等三三说完,瘦猴就站起来咋咋呼呼问。
“好像在西北的方向,我听我叔叔说的。”三三用手指着西边。“其它的,我就不知道了。”三三很老实的摇摇头。
“就是,我从我爸爸买的地图上看到的。凉州在西北的甘肃省,凉州城已改成现在的武威县城了,在唐朝的时候,那里是边塞,就是军队守关的地方。”枣花微笑着说给大家,算是替三三解了围。
“呵!”,大家的眼睛扑闪、扑闪,点点头算是长了见识。
三三感激地看了一眼枣花,看大家安静了就继续信誓旦旦地说道,“我以后呢,要像我叔一样去当一名雄赳赳、气昂昂的解放军,守卫国家,保卫你们。不过大家不要嘲笑我喔,这些都是老师在课堂里讲的。”他刚说完这番话就对大家做了个鬼脸,扑通一声扑倒在地,匍匐前进了一会儿,忽然又学着解放军战士打仗的样子瞄准敌人,开枪。虽然他趴在地上的动作很笨拙,但严肃认真的劲儿,迎来小伙伴们的一阵掌声,都说他表演得很精彩,他说是跟他叔叔学的。
最后,枣花给大家朗读了刘禹锡的《秋词二首》中的名句:“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枣花像老师一样对小伙伴们解释道:“大家想象一下,我们这里的秋天是不是像诗中的意境,树叶有红有绿有黄,五颜六色……因此,我觉得这句诗来比喻咱们豫北的秋天是再恰当不过了。”大家听后都纷纷扬起了小脑袋,仔细想了想,“就是。枣花说得对。我们原来咋没有发现我们这的山沟沟这么美呢?”
木豆当即大声对大家喊道:“我长大后就把我们这里开发出来,让外面的人来我们家乡游玩。”瘦猴紧接着说:“你开发旅游,我就建宾馆,让他们来住、到我们这里观光太行山。”
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枣花和她的小伙伴们在这个院子里,都要一起学习和玩耍;枣花家的这座小院见证了他们的青涩成长的过程。
枣花是个懂事的孩子,她那年已经12岁了,自己给自己扎羊角辫,然后用妈妈剪裁衣服剩下的红布条扎好辫子,就先去打扫院子,然后帮妈妈带两岁半的小妹妹,等妹妹睡熟后就去择菜、洗菜,烧开水,不过烧开水的时候,她也会拿着课本像个小书虫,就知道啃书本。
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枣花每年六、七月份放暑假的时间都要去村边、田野路旁扯猪草。像猪毛菜、灰灰菜等等,妈妈每次都会说,猪仔儿特别喜欢吃猪毛菜,因为它在野菜当中营养最高,多扯些回来喂猪。
猪毛菜在当地还被叫做猴子毛、轱辘娃子,她从妈妈的嘴里还知道猪毛菜全身都是宝,能治病。每到猪毛菜果期的时候,就有外乡人来村上收购,说是卖给中药铺,可以治头痛、失眠,还有高血压。枣花一听劲来了,扯了很多猪毛菜。专门跑到读书的后台子镇的中药铺去问老中医。老中医不厌其烦地告诉小姑娘:“如果你妈妈头疼,睡不好觉就可以给她熬一些水喝。每次用6钱至1两3钱就够了。大白话就是用手抓,也就是一小把。”末了,老中医抚摸着她的头,夸她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并让药店收了猪毛菜,给了枣花当地药铺最高的价,一元五毛钱。
暑假期间,枣花除去家里喂猪的猪毛菜,总共卖了六元九毛钱。她把其中的四元钱交给妈妈,剩下的就买了铅笔、本子和橡皮擦。当然她还给弟弟荆条和另外几个小伙伴买了一大袋爆米花,在大家下午聚在自己家院里学习的时候,打开用废纸包裹的爆米花,分给小伙伴们吃。尽管这些爆米花有浓浓的糖精味,但枣花和小伙伴们嚼在口中的感觉就仿佛是世界上最香甜的零食了。
枣花为了让弟弟也学会辨认猪毛菜与其它杂草,她还带着弟弟来到村边,扯下一大把猪毛菜让弟弟看仔细:高大绿色的枝叶上有白色或一条条的紫红色条纹。聪明的弟弟一看就记住了猪毛菜的长相。
除了学习,枣花和小伙伴们经常在一起捉迷藏,有一次,坤宁和荆条钻进麦草堆里,让小伙伴们找,结果找遍了村里的每个角落,都没找着。枣花觉得自己很笨,但又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问坤宁的爸爸,他当然知道儿子的嗜好,就乐哈哈地对枣花说,“你到我家后院,看到那些草垛就找到他啦”
枣花恍然大悟,原来坤宁在自家的草垛里藏着。她和小伙伴们跑去翻查草垛,一看坤宁和木豆在里面睡得正香甜呢,口水都流下来了。
那时候,因为每家的孩子都多,还因为高坤宁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父母亲根本顾及不了那么多的孩子,于是他经常睡到草垛里,直到他爸爸有一天装麦草喂马时,才发现儿子睡在草垛里。当他的爸爸把儿子头上零乱的草穗取下时,坤宁却无事一般地对爸爸说,“爸,不用担心,睡在这里凉快。”
他爸爸知道是自家房子太小、床铺太少的缘故。不过他只能可怜巴巴地拿起粗糙的右手,很心疼地抚摸着儿子的头说,“儿子,相信爸爸说的话,我们的日子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时的坤宁只想安慰爸爸,不料猛然抬头间,看见爸爸的眼眶里有泪光闪动。他怕自己也控制不住眼泪,就挣脱爸爸的手一路小跑回家,拿起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倒进洗脸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头伸进水盆里,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洗脸水。他想好了:等到自己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那时候差不多也十七岁了,他要打工攒钱,到时先把自己家的房子翻修扩大,让弟弟妹妹们有房住有床睡,让爸妈不再为柴米油盐的事整天唉声叹气,甚至吵架。
坤宁另一方面也知道,自己的母亲不太会做家务针线活,弄得三兄弟经常借对门家穿剩下的衣服裤子穿,加上母亲为孩子们能吃而犯愁,就只能用红薯替代细粮(小麦做的白面馍馍),每当几个孩子揭开锅盖一看又是红薯就一阵抱怨,嚷嚷着要吃白面馍。久之,没有文化、心胸狭隘的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向孩子们解释那个特殊年代产生贫穷的缘由,就把这苦难的日子变成了胸口痛,且常常夜里犯病,或哭泣或呻吟或声嘶力竭,胡乱喊叫声在漆黑的夜里听起来有些瘆得慌,吓得孩子们围在母亲垫着麦草杆只铺了一张土布单子的床前,嚎啕大哭。
坤宁还常常拿同学枣花家作比较。由于枣花的母亲,自己叫表姑的特会操持家务,针线活做的顺,农家活也不赖,加上枣花的爸爸在外做工挣些钱,自然她家里的日子就比自家的日子好过的多。
坤宁想到这里自然很感激表姑和枣花,要不是他们时常接济自家,那日子恐怕更加艰难。现在他只能默默记在心里,如果以后能够“咸鱼翻身”、自证风华的时候,他感谢的第一个就是枣花和表姑,且要加倍偿还。这时他的脑海忽然跳出了老师在课堂上朗读的一句话:“悠悠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虽然这句诗用在这里不太贴切,但他此刻就是这样想的。

(四)

祖姥爷走的很快,没什么痛苦,他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七点钟左右,枣花的妈妈忽然发现原来六点来钟就到厨房洗脸的父亲今天没动静,于是走向父亲住的东屋,母亲看见姥爷依旧躺在那张陪伴了他一辈子的木板床上,花花绿绿的补丁被子很整齐地盖在他的身上,眼睛安详地闭着,但他此刻已经永远地离开人世了。
那年祖姥爷差四个小时就满九十岁了,第二天就是端午节。枣花记得祖姥爷说过他的生日不用记也能记着,纪念屈原的节日就是他的出生日。
从学校赶回家的枣花流着泪给祖姥爷守灵,后半夜她撑不住了就晕晕乎乎地附在小饭桌上做了个梦,祖姥爷说:“小丫,你咋回来了,你今年不是要参加高中的考试吗?你回来不会耽误你的学习吧?你要好好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呵……我呀还悄悄告诉你,我要趁着你没吃粽子之前,去集市上买些粽叶回来,包粽子,到时你和你的弟弟妹妹就能吃到香喷喷的粽子了。枣花、枣花……我去啦……”
尽管那声音很小很远却像一个激灵惊醒了她,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泪水口水混浊在一起,把桌面和衬衫的前襟都浸湿了一大片。
祖姥爷走后的第三天,就下葬了,祖姥爷埋在了村东头的王家祖坟地。尽管他老人家姓万,但他可是王家的救命恩人。
让枣花奇怪的是,就在祖姥爷下葬的时候,天地间突然由大晴天变得混沌,瞬间黑云密布,瓢泼大雨和着送葬人们的泪水交织在一起,霹雳啪啦的雷鸣电闪像是再给祖姥爷送行。枣花此刻跟在妈妈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坑里,布鞋湿透了,衣服湿透了;送葬的人个个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而枣花却在想祖姥爷要去天堂了,老天爷也用特殊的方式哀悼祖姥爷……不知为什么,自己的内心深处多了一番人生滋味。
生活很平淡地向前走着,枣花每年都要给祖姥爷上坟。尤其是端午节这天,她都要在梦里梦见这个曾把小时候的她抱在膝盖上,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句,“小丫,小丫,你以后要好好读书,别忘了‘书中自有黄金屋’呵。”
原来有段时间她特别讨厌祖姥爷说这句话,甚至噘着嘴顶撞姥爷:“你只会说这句话,烦不烦呀。”但如今她再也听不见祖姥爷的那句重复不知多少遍的话唠了……直到她后来考上了大学,似乎才慢慢理解祖姥爷那句常常挂在嘴边话的用意。
自从祖姥爷走后,枣花更加主动地当妈妈的帮手了。也更加拼命地学习功课,每次年级考试她都是整个年级的前十名,学习上的事情从没有让父母操过心。枣花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只要一到农忙季节,她就要回家帮忙收割和播种。
不过,她和弟弟在麦田收麦子的时候,从收麦、打场的婆姨们嘴里学了不少掉渣的民间俗语。什么烂泥巴糊都糊不上墙,他的样子就是一个屎壳郎,这娃老瘪了像黑染缸里捞出来似的,像酸枣丫枝疙疙歪歪长得砢碜。动人甜美的话语也有,像这妞靓着呢,这娃俊着呢。这疙瘩的麦香甜着呢……枣花和弟弟就是在自由自在的生活中体会到了村里的欢乐、天地的狭小,还有生活的艰辛困苦。有些别人不在意的小事也会让他们觉得有趣、高兴或者伤悲。有些旁人随意说的话他们会牢记在心,有时候别人的行为和反应也能深深地刻在他们的脑袋瓜里,成为他们幼小心灵里无法磨灭的印记。
对枣花来说,村里的人都挺有趣,几乎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人生经历。在枣花看来,村里的老人们是最经风雨、最能吃苦、最能忍耐的生活强者。要不,他们咋能活到八、九十岁。枣花的心里仿佛有了自己的箴言,吃万般苦不全是坏事。
村民们不仅告诉枣花以前的故事,讲炎黄子孙古老的传说,当然还有的就是教唱那些最有趣、最有意思的当地的民谣。
春天就唱,“蜂蝶飞舞哎,上山采韭菜哎,喝一口泉水水啦,甜呀嘛甜到心里头哎……”秋天就唱,“大红枣儿碗碗柿,大圆盘西瓜满地滚啰,咬一口呀透心甜啦,咱旮旯(哒)好地方哎。”冬天就唱,“棉布袄上雪花儿飘,雪花儿飘哎,堆个雪人给娃娃看啦;喝着糊糊盘脚坐炕头,把苦日子枕在梦里头,吃个酸枣葫芦就到过年哎。”
那时候,没有什么快乐可以是钱买来的,即使有,也没多余的闲钱去买。不同时节的景色、音律和土地的气味是村民们最单纯、最简单的快乐。
春天,嫩绿的麦苗从地里抽出穗穗,蓝蓝的天衬着白云洒下来,这时候,歇晌的人就会躺在草地上很舒服地享受被困了一冬的身体。
夏天,花草娇艳,麦粒饱满,但不好的是,突然一场的暴雨夹带着冰雹会把麦杆全打完了,让欣喜的村民垂头顿足,忧心忡忡,这是枣花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不过这样倒霉的年景要十来年遇到一次,那时候,广大的农村都是靠天吃饭。如果这年年景顺当,到了秋天,地里就会呈现一片丰收的景象。金黄的玉米、饱满的大豆、紫红色的豇豆挂满了一垄一垄的田间,望不到边,煞是喜人。地头全是忙碌的身影,虽然汗水洒满了田间地头,但村民的脸上都洋溢出发自内心的喜悦和笑容。
这时南山凹的柿树也大片大片的挂满了红红的硕大的柿子,这下可把酸枣峪的大人和孩子高兴坏了。他们忙完了地里的活就马马虎虎啃个玉米饼,便匆匆去采摘分给自家的柿子,每家都有,大人们拿着簸箕,孩子们则爬上树把树顶的柿子摘下来,递给父母。当然他们首先把自己的胃填饱,一阵稀溜溜后,还时不时咂咂嘴:“真甜啊”。感叹之后才开始干活。面对丰收的年份,父母也不会管那么多就让孩子们尽兴地吃,如果遇到了柿子小年,那些父母就会对着孩子们大声吼上几句,“少吃几个,还得给你们换钱交学费呢。”
孩子们知道柿子结的再多,而自己的父母是舍不得多吃半个的。他们要把这些新鲜红透的柿子分成三份,一份拿到集市上卖,换些家里急需的油盐钱。一份要削皮、晒个半干,捂进大缸里,一层柿子上铺一层柿子皮,不久柿子上就布满了一层灰霜,柿饼就做成了,再拿到食品收购站换个好一点的价钱,留作孩子交学费,添置衣物等。最少的一份留到过年或给孩子们吃或给来走亲戚的客人们。
那时候物价便宜,枣花记得浑身圆润、且有一层厚厚霜的6、7公分大的柿饼,10个才卖一毛钱,就是这些山里土货救活了村里人。
冬天,积雪布满山沟,大地银装素裹。那些被冻住的树木,在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呈现出奇妙的姿势,亦妖亦仙、美妙绝伦。只有离群的鸟儿在房舍屋檐下叨食零星的玉米面和甘薯粉混合做的窝窝头,羊圈里的山羊会悠闲自得地嚼着干草,看着鸡群扑棱、扑棱翅膀学鸟儿飞来飞去,但就是飞不到天上。
就是在这样最寒冷的季节,屋檐下挂满冰凌子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们往往就会跟在父亲的身后,拿根棍子,去山上打野兔、野鸡和野猪,一般都能打上一、两只;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够弄上一根野猪。回到家里经妈妈的巧手打理后,全家晚上就能吃到足以让人流口水的野味了,那嚼肉的感觉就像吃年夜饭。孩子们拍着手,又唱又跳。每到这时,爸爸总会说,“这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好处。”那时候,国家主要发展农业,工业没有现在这么发达,山里经常有成群的野兔、野鸡,甚至还有野猪的身影。当然还有狼群出没,尽管有时候,狼还窜进羊圈叼走小羊羔;那家的羊啃了那家的菜地等不愉快的摩擦会发生,但枣花却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她始终认为生活在山里是自己的福气,就像大地的宠儿。她常常会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在田野里边走边跳,用双手温柔地捋一捋路边沾满露水的草尖,激动地叫着:“我是大地的宠儿!我是大地的宠儿!”
让枣花最高兴的还是春节快到了,在外面给人干活的爸爸也回家了。那时候生产力不高,生产效率低下,造成物品匮乏短缺,像做衣服的布料棉花,人们吃的食品糖果点心,都得通过政府发放的票证去购买。但爸爸还是要带些零星的糖果给孩子们,否则,爸爸会觉得对不起孩子们的。尽管那些所谓的糖是用玉米和着花生碎末碾压成的杂糖,等枣花后来长大些了,才知道爸爸是晚上悄悄跑到那些“胆大包天”的私人家里买的。而有些“胆大包天”的人还因此被打成投机倒把分子。但爸爸却说,这个社会小小的经济发展还得靠那些“胆大包天”的人来推动。
大年三十这天,妈妈总会像变戏法似的拿出新衣服给孩子们穿上,然后让孩子的爸爸在房门上贴上用2分钱从住在太行山脚下的关大爷那里取来的门神,自己便开始做一年间,全家仅吃过两回的肉圆子。一般是孩子的生日吃一回,过年吃一回;并且,那肉圆子里面不全是肉,还有绿豆、高粱、玉米、红薯这样的杂合面掺和在一起做成的,并且只有大人的大拇指加盖那样大,即使这样做好的肉圆子也只有小半脸盆,供全家吃到大年十五。好在爸爸在冬天的早些时候,就打了些野味,譬如野兔、野鸡和野猪。
那时候满山上跑的都是这些东西,并且高庄公社还要适时组织各村一些健壮的村民去打猎,因为这些野生畜的繁殖力很强,如果一两年不去除掉一些就会泛滥成灾,啃食、祸害长在地里的庄稼。打来的这些野味可真帮了大忙,枣花家和其他村民家有肉的日子,只要细水长流就会差不多延续到开春时节的春暖花开,有野菜冒出地皮,即使村民再作难也不会饿死人的。
枣花就曾听村里的老人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发生自然灾害,加上某某国逼迫中国还债,弄得很多人吃不上饭,但我们这疙瘩正是这些野生畜、野菜养活了自家的孩子,其他住在平原的孩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一年半载吃不上一顿肉,孩子和大人们都得了营养不良。虽然政府大量发放粮食救济,但还是饿死了不少人。这惊悚的一幕常常使老人们提醒年轻人要节约粮食,要踏踏实实种地,因为他们知道土地是我们生存的命根子。难怪,住在北京的毛主席一提出来让我们自力更生种粮食,“深挖洞、广积粮”的时候,老一辈人都深有同感,就像俗话“吐口唾沫砸个坑——出口有分量”,因为他们是一步步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
大年初一这天也是孩子们最快乐、最幸福的一天。白天到镇上逛庙会,花两、三分钱就可以买一支糖葫芦或两三块花生酥。尽管雪花飞舞,冷风嗖嗖,孩子们常常冻得脸蛋通红,清鼻涕流到嘴巴跟儿,但仍然喜气洋洋,蹦蹦跳跳,一会儿跑去看乡里青年男女演出的走高跷,一会儿跑去看县里剧团演员演出的黑脸包公下阴曹地府断案。
枣花特别喜欢包拯脑门上,勾画的一个月牙形小花纹。她还把包拯的娃娃书装在衣兜里掏出来比较,她知道了刻画的包拯的黑色脸谱是京剧脸谱中最丰富多彩的一类脸谱;有整脸、碎脸、花三块瓦脸之说。因为包拯是代表铁面无私、忠耿正直的判官,所以就要画成黑面,表示不徇私枉法。“哦,原来这样”,从戏里和娃娃书里枣花弄懂了这样的道理。农村的春节时间很长,每当枣花帮妈妈做完家务活的时候,她还会和几个大一点的女孩一起去听说书。说书的虽是个瞎老头,但他的口齿很清楚,说起景阳冈武松打虎一板一眼,活灵活现。
“话说,梁山武松,又名武二郎的,这天回阳谷老家探望兄长,途径景阳冈,至酒家一气畅饮十八碗,醉后欲行赶路,那酒家见他要行夜路,就拖住他的手告知,万万不可前去,岗上有虎,已经伤害了行人。酒醉的武松哪里肯信,跌跌撞撞往那景阳冈上走去,结果不出酒家所说,他刚走上山岗就遇见一条吊睛白额大虫,武松虽然吃醉了酒,还是被那大虫生生惊吓了一大跳,酒也醒了一大半……后悔自己不该如此莽撞,不听酒家劝说,落到被吃掉的下场……但现在已经来不及逃掉,那就只能与那大虫拼一拼,否则就会被大虫吃掉,说不定自己的骨头都被这大虫啃了,连骨头渣渣都恐怕剩不下。
武松此刻只能很无奈的苦笑了一声。他硬着头皮,借着燃烧的酒精,大吼一声,使出吃奶的力气,与这条大虫滚在一起,他瞪住血红的眼睛,那只大虫也同样瞪住血红的眼睛,他们都恨不得把对方干掉。只有时间在流动,只有黑漆漆的夜空和舞来歪去的树枝用冷漠、嘲笑的面孔在一旁看他们撕扯、摔打和死拼,半个时辰后,武松这条绿林好汉,竟然赤手空拳打死了这条吊睛白额大虫。这样的打虎英雄,为百姓除去了一大祸害,自然被我们艺人编成段子来说书。”
这时如果谁给说书的瞎眼老头送上一大碗肉馅饺子,他就会更卖力地表演,哪管唾沫星子乱飞,武松打死吊睛白额大虫仿若昨天发生的故事。尤其会让听书的人随同他绘声绘色、入目三分的表演,与他一起沉浸在阴阳顿挫、高低起伏的节奏里,尽情享受故事的韵味和精彩。
枣花天生记性就好,一来二去便把这说书老艺人讲的故事全都记在了心里。
最好玩的是年三十晚上,全村老幼都会燃放鞭炮。到了子夜零点,大人孩子就像事先约定好了似的一股脑儿地从家里涌了出来,把队里的打麦场挤得满满当当。大人和孩子都争先恐后地燃放鞭炮和烟花,一瞬间整个天空都会变得五颜六色,就像层层叠叠的蘑菇、和彩云好看极了。尤其是村里妇女们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孩子们的欢呼声以及鞭炮的声音掺杂在一起,使那些声音更加铺天盖地、震聋欲耳。大胆、调皮的男孩子则会冲在最前面去捡那些未燃尽的炮仗,然后重新点燃。小一点的男孩子就用爸爸妈妈给的零花钱买几个摔炮,躲在大人的屁股后面自个儿玩耍。
这就是为什么过年对于村里的大人和孩子们来说,都是最幸福的时刻。在酸枣峪,村民们普遍认为这世间有最苦的日子,但不妨从中抽出一段快活的时光,细嚼慢咽,就能嚼出生活的快活劲儿。因为村民认为,每个时辰有每个时辰的活法,日子不管怎样清苦怎样富有都要过。
住在邻村西池头的欧阳朱氏姨姥姥就曾给枣花和她的小伙伴们讲了一则酸枣峪这个小山村的来历。
还是殷商朝的时期,我们的酸枣峪不叫这个名字,它叫桑蚕町。
这疙瘩那时是一块富的流油的地方长桑树,家家户户都养蚕,家家户户都织布,皇上派官府在这疙瘩设立了户政部,专给皇家制作丝绸衣料,那丝绸不是靠吹牛皮的,你们知道岭南公主穿的绫罗绸缎都是这疙瘩织的,那衣裳捏在手里就一小把。不信你们看那湖南马王堆出土的官夫人,就是长沙国丞相利苍的老婆辛追夫人,瞧她那身上穿的衣裙就是咱这疙瘩织的。官府还在这疙瘩设立了通西域的官道把祖先人织的丝绸卖到罗马的洋人那里。
姨姥姥欧阳朱氏把老一辈的传说讲的一板一眼,枣花和孩子们也听得津津有味,尽管在枣花看来,姨姥姥欧阳朱氏有些老眼昏花,但她相信姨姥姥讲给自己的传说是真的。因为她回到家,向妈妈问起过这样的传说,她妈妈立刻把眼睛睁得很大,很肯定地咂咂嘴唇说,“这就是真的。老一辈都这么说,还会有假。只是后来天地变了,老天爷分派咱们这里只长崖柏树和枣树了。”只是妈妈说完这句话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又去干自己的活儿了。
在枣花看来,妈妈一定有些不满意眼前的境况,但没有办法改变这大自然赐给这里的一切,就只能唉声叹气。不过妈妈的这一番话,倒是让她产生了一个幻想,希望有一天能够让红彤彤的大枣和小酸枣变成神鸟,再给它们插上翅膀飞出太行山,给哪些不生长大红枣的儿童们送去,让他们和我一起分享。
其实,谁也没有想到,老天爷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也给你开了一扇窗。三十多年之后,生长在太行山的“崖柏”火了,成了当地商人和外地商人争相买卖的宝贝。
那时没有什么快乐可以是用钱买的,即使有,也没有多余的钱去买。不同时节的景色、芳草的气味、麦粒的香甜,都是村民们最单纯的享受。
尤其在春天里,嫩绿的麦苗从地里发芽、抽出,云彩在蓝天流动,云影投射在上面,就像一大片绿茸茸的云台。夏天里,鱼儿在人工筑造的水塘里跳跃,绿叶映衬着红荷,就像古诗中的“红荷才露尖尖角”,竟然连雷鸣暴雨也出来撒欢。秋天里,是村民们最喜欢的日子,辛苦了大半年,看到一地的黄涔涔的玉米棒子,还有红枣、柿子、石榴,那样的丰收的景象,谁不欢欣鼓舞。特别是面对熟透的大西瓜,碧绿的外皮上布满了墨绿色的条纹,细腻光滑。只要用刀这么轻轻一划,立马就成了两瓣,同时淌出了西瓜汁,瓜瓤里嵌着一颗颗乌黑的瓜籽,放到嘴里一块,那真是甜到心底。要说冬天,是村民最不喜欢的日子。大雪纷飞,寒风凌厉,不仅不长庄稼,有的时候,那厚厚的积雪能把房子掩埋,大人们得在隆冬到来之前就要给自家的房子加固,门和窗户都得加上厚厚的棉布帘子,以免风雪灌进屋子里,晚上睡觉的时候,盖在身上的被子就像透风的墙,拔凉、拔凉,躺进被窝里好半天都暖不热。
好在村民们也都习惯了这样的冬天,这样寒冷的环境。他们会对孩子说,冬天虽然很冷,但可以堆雪人、爬雪山,还可以过年、可以吃肉……重要的是在枣花看来,腊梅开花的时候,春天很快就到来了,此刻她就站在腊梅树下,折了一支腊梅,忍不住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梅花上清凉的香气,肺腑顿时春意盎然......良久,她抬头望着白雪覆盖的远山,仿佛那里已经变成绿草攒动,鸟儿飞翔栖息的春山。
酸菜是冬季里家家户户都会做的一种食材,茴子白是唯一的原料。将茴子白的叶子取下然后切成细条状,在烧开的开水中将它们煮一下捞出,放在一个大的瓷缸中,在一块大石头压在菜叶上,要压实了,加一些井水就成。这样酸菜就可以保存到第二年的春天,它是爸爸每次干完活回家之后必吃的小菜。
俗话说,冬吃萝卜夏吃姜。酸枣峪的土质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爱长白萝卜,还别说在寒冷的冬季里,村民们很少感冒。由于萝卜不能放太久,他们就想办法把萝卜放在地窖中,然后用土把萝卜埋住,需要的时候再取出来吃,萝卜就可以保存整整一个冬季了。并且这样保管的萝卜拿出来生吃都很脆甜,要是切成丝配着煮面皮汤,味道清香,老少皆宜。
枣花和弟弟妹妹们隔三差五就可以在妈妈用玉米喳子和着少许面粉做的咸糊涂面皮汤里,吃上萝卜丝了,如果再能滴上些许小磨香油,不仅吃起来会满嘴飘香,还会有一种厚重感。每次枣花都会盛上一大碗,慢慢砸吧、砸巴砸巴嘴唇,品尝汤里小磨香油的滋味和略带甜味的萝卜丝。
枣花知道,村子里有一大半的人户家里是享受不到小磨香油的滋味的。枣花从懂事起就看到,每次大人到地里劳动,就是一次集体开会,把批判“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当成每日里的吃喝屙屎屙尿的事儿来对待。但是到了收秋时节分粮食的那一刻,村民们就傻眼了,尝到了空喊口号的苦果。劳动力强的人家能分到三、四百斤带皮的粮食,而有的像枣花家这样的既没劳力又挣得公分少的,开会也不积极的家庭,就只能分到一百多斤粮食。
村民们很多人都尝过喝“西北风”的感觉,好在枣花的爸爸自学成材,从原来的石匠到后来在外面帮人打家具,帮人修理自行车,挣个几十块钱。这样多兄弟姊妹的枣花家的生活,才可能维持村里人家的中等生活。

(五)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浪潮来了,农村相比城市而言虽然生活条件落后,但也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货郎担的造访给村里的妇女一成不变的生活带来了不少新鲜感。
周一早晨的第一位访客是卖饲料的老头,他名叫佘术全,家在高庄镇上,人长得壮实像榆树。加上他的姓“佘”字,没几个人会读,一来二去,村里人都叫他“余(榆)树头”。他给村里的几个大户常常送些养猪的饲料,就随带捎些苹果、梨子等水果到村里卖。虽然苹果和梨子的样子用当地的土话说,有些“圪蹴”,皮已经干枯、皱在了一起,但妇女们还是围在“榆树头”的木轮手推车前,不管买不买,对水果都要一顿品头论足。
当时,很多村里人都是从我们的友好邻邦朝鲜故事片里《摘苹果的时候》,见过那些红彤彤的大苹果,但几乎都没有吃过,更不知道味道的酸甜。此时,枣花的妈妈和另外两、三个有点小钱的妇女在用来装过化肥的塑料袋里捡出两个品相稍好的苹果和梨子,一会儿左看看右瞧瞧,一会儿又拿鼻子闻闻,摩挲过去摩挲过来,就是舍不得掏钱。
“榆树头”说:“你们也太小气了,现在的孩子们都在长身体,就让孩子们吃点吧……你们仔细看看,这苹果梨子虽小,但果汁很多。”他嘟嘟囔囔,声音听起来却更像是讨好巴结这些妇女。随后,又歪着脑袋,撩起衣服的右下角很仔细地擦试拿在左手的透着半青半红的苹果,生怕今天没有一个水果卖出。
枣花的妈妈看着自己挑选出来的两个苹果和一个梨子,看面相是最好的,犹豫在三后,她嘘了口气,终于做出一个重大决定,花一毛五钱把它们买回家,让孩子们尝尝鲜,孩子们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吃水果,要说增加营养,只吃一次恐怕是不可能的。但如果超出这个数,她会扭头就走。因为节俭惯了的她,会觉得那是奢侈浪费。村里的孩子打小都是吃着萝卜、白菜长大的……枣花的妈妈想到这里,就对“榆树头”微微一笑说:“一毛五分咋样?”
“呵,砢碜了点。加一毛如何?”“榆树头”的声音有点嘶哑。
“那就不要了。”
“加五分如何?”
“不行……”枣花的妈妈把苹果和梨子很果断地放进“榆树头”的手推车上,欲转身离去。
“别,别呀!好,卖给你,卖给你。”“榆树头”的声音有点像刓肉的感觉。
枣花的妈妈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用碎花布缝制的小包,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的一毛钞票和一个五分硬币,递给“榆树头”。
“大嫂,你呀,今天真是赚着了。你看多好的水果呀,赶紧回家给孩子们尝尝吧。”“榆树头”露出两排烟灰牙呵呵道。
另外几个妇女见枣花的妈妈带头买了苹果和梨子,跟着也都掏出一、两毛钱买了几个苹果和梨子。末了,大家都夸奖枣花的妈妈会讲价。“那里是我会讲价?咱庄户人家头顶星星背朝天,天天(价)忙到晚,也挣不了几分钱,当然咱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呀。”
枣花记得酸枣峪似乎有个习惯,干什么事都要有一个领头羊,只要一人打头,其他人会紧跟着来,这或许是酸枣峪千年留下的不成文的规矩。
这天枣花的家里像过节一样开心,她和弟弟妹妹都能分到一小牙苹果和一小牙梨子。还有枣花很感激妈妈,妈妈给弟妹们分吃得东西时,从来都不偏向谁,这在广袤的乡村实属不易。枣花知道乡村几千年来“重男轻女”的意识很严重,这种客观的存在,也让姑娘们似乎认可了这样的偏见,很多人家为什么要收彩礼,就是让自家闺女给兄长兄弟挣钱盖房子娶媳妇。如此陋习循环,害了不少乡村女子。
但枣花觉得自己家不一样,爸爸和妈妈的这种陋习要少得多,她幼小的心里常常在想,这或许是爸爸经常到城里给人家做木匠活时,接受到了较多的新观念吧,那妈妈的思想呢?或许是小时候姥姥他们家是大户的缘由吧。她曾经听妈妈很小声地对她提起过自家的一个表哥在新加坡,一个表姐好像在马来西亚。但妈妈只对她说过一次,就仿佛不曾有过这事。况且那年月太爱搞运动,如果让人家知道了有海外关系,那全家就都要倒霉了,不仅写检讨,还要戴高帽、挨批斗和游街。
有一次放学在家的枣花跟着妈妈在田间劳动时,就遇到了这样的事。趁劳动的村民一休息,生产队长马上就召开批斗会,让村里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站在地里戴着报纸糊的高帽,接受批判。而大家一起劳动的时候,他们这些被批斗的“牛鬼蛇神”却和村民有说有笑,还说自己能够和劳动人民一起劳动,接受监督改造,非常高兴……不过,这啼笑皆非的场景让枣花幼小的心灵产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阴影,好在那样滑稽的年代终于过去了。
“榆树头”的小推车对枣花有极大的吸引力。一听到车轮吱吱呀呀碾过的声音,枣花就迫不及待地让眼睛享受当地产的酸枣、红枣、西瓜、香瓜、苹果,还有罕见的外地的葡萄、黄皮梨。那些鲜亮的颜色就好比是她在课堂用画笔涂抹的红黄绿橙青蓝紫的色调,鲜艳夺目,煞是喜人。
枣花还发现,最近的星期天,邻村有位老太太常常提着柳条筐,到村里卖些布料。据说她已经78岁了,名叫霍许氏。她一会儿说,她是太行山那边(山西)的人,小时候随父母要饭过来的,一会儿又说自己是北边(河北)的,被人卖到西南头的霍家庄给大地主当丫环,后来就在这家做了小老婆,还给老地主生了个闺女,再后来解放了,她的闺女考上了一所师范,就在七、八十里路外的祈乡市教小学。她逢年过节才到闺女家住几天,为了打发农闲时间,于是到市里的批发市场买些布料和针头线脑到邻近村里卖,挣点油盐零花钱……
在许多村民们看来,这么一大把的年纪还在外面走村串巷,足以说明她的女儿不孝,不管老人的生活。其实在枣花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霍许氏的意识还有些新颖。因为自己问过她,她淡淡地对枣花说,自己年轻时花钱花惯了,当然是不劳而获从老地主那里得来的,因为长得漂亮,十二岁就被爹娘卖到老地主家当丫鬟,没两年就给老地主作了小。谁知好景不长,祈乡市刚解放,老地主一听要清算他的旧账,穷人们要分他家的财产,他惊吓之后没半个月就死在了一个打雷下大雨的夜里。乡里干部见霍许氏也没干过残害老百姓的事情,也念及她是穷苦人家的闺女,就放了她一码,让她悔过自新、劳动改造。由于她没孩子,就被指定分派给了村里自小得了小儿麻痹症的许瘸子当老婆。好在许瘸子内心对她不是很嫌弃,她也就为他生儿育女,她一共生育了9个孩子,却只存活了最小的3个孩子,两儿一女。她后来又经历了一段“文革”被戴高帽子游街的日子,她知道这些都是“地主婆”带给自己的灾祸。她每晚回到破烂的家,看着脏兮兮的孩子围着她哭喊着妈妈,她自己也跟着哭泣。只是懦弱的丈夫什么话也不说,而是默默把一碗玉米糊糊端给饿了大半天的她。她说自己几次都想跳井,但一看见孩子哭喊妈妈的样子,就咬紧牙关苦熬,仿佛活给孩子看......
现在不同了,国家改革开放了,乡村土地也实行了包产到户,让大家自由发展,人们放开了手脚,一旦有赚钱机会就会想着法子去挣钱,过上好日子,况且靠自己的双手挣钱是光荣的。她跟随着潮流就这样做了。
霍许氏老太太的头发全白了,但面容黑里透红,身子骨还算硬朗,右肩被沉重的柳条筐压得有些歪斜,几乎是用左手托着筐底沿着村间小道,慢步向村里走来。她挨家挨户地问:“这家大嫂今儿有没有要买的布料?”“那家媳妇有没有想买的针头线脑。”一旦有人买时,她就放下肩上的柳条筐,把布料和老样式的廉价衣服,以及小手绢等一一摊开,展示给大家看。那里面有做衬衫的,有做棉衣的里衬,有做夏天穿的花布短衫,有纳鞋底的白布、黑布,有给孩子们做裤子用的灯芯绒,做书包用的帆布布料。那些最便宜的一件衬衫就五毛钱,一件碎花女式衬衣一元五毛钱一件。
一看到提篮里的五颜六色,村里的妇女自然就被吸引了眼球。一来懒得跑集镇了,二来要比商贩卖的便宜的多。于是就趁着买点需要的布料和式样简单的衣服,那是慰劳自己的一点奢侈。她们要种地、要带孩子、要养鸡养鸭、要纺花织布。
枣花身上穿的棉袄里子就是妈妈用织布机织的粗布做的,而棉袄外面的花格子布料就是在老太太这买的。一直到她开始上大学穿的都是这件棉袄,自己也特别喜爱妈妈盘得花钮扣就跟蝴蝶一样,她每当穿上这件花袄,就有一种带着翅膀飞上天空,飞到宇宙的感觉;如果天空再为自己打开一扇云窗,探出头去就可以望见辽阔的银河,那该是多么的奇妙呀。她有时想,我虽然不能拥有天空,但我的思想可以自由自在的飞翔到天空,那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枣花当然也很喜欢老太太卖的彩色围巾,虽然布料是尼龙的,一条只有两毛钱,但她也只能偷偷在周末放学后约上自己的两个原来一起的小学同学,来到老太太的货物前,她们扭扭捏捏拿起一条围在脖子上,比来比去就是舍不得花钱给自己买一条。老太太见三个姑娘爱不释手,就笑嘻嘻鼓动道:“姑娘你们围上,就像蝴蝶一样好漂亮啊!就买一条呗。”
三个姑娘尽管非常喜欢,但还是在欣赏一番后把花花绿绿的围巾退还给了老太太,最终沮丧地踢着路上的石子走了。
“枣花,你可以买呀。”陈敏和婷婷几乎异口同声。
“我的钱可是从饭菜票里抠出来的,况且再有半年我就要参加高考了,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枣花对两个同学笑笑说道。
不过枣花感觉自己能够考一个像样的大学。她知道自己的两个同学很是羡慕自己,她们就是因当时家里的父母有病,不得不辍学干农活。另外,她们还得挣钱供养自己的兄弟读书,这在广大乡村是普遍现象,大多数父母亲认为儿子才是自己的,而女儿终究要嫁人,那就是别人家的。如果供养她们读书上学,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况且,他们认为女娃嫁给别人就是生娃带孩子围着锅台转,有文化与没文化没啥大的区别。
枣花的爸妈在村里可是个例外,爸妈常说,“枣花,你不一样,你一定要考上大学,走出去见见世面,成为村里孩子们的榜样。”
每到夏天,一支六、七人的唢呐队伍就会来到村子,停在村东头的晒场上表演。
枣花估计他们是一家人,他们的皮肤黝黑,长得俊朗硬气,穿着尽管颜色不一样还算整齐,父亲带着儿子一字儿排开,就是每个人都要勒一根布带,他们鼓起腮帮子使劲吹,样子滑稽而又逍遥快活,从《东方红》到《穆桂英挂帅》等戏(歌)曲挨个吹一遍,一个多小时后才能坐到凳子上歇口气。
每到这时,热情的村里人就会给他们送上开水,有的会给些馒头或大饼等食物,再有很大方的,就直接拿给带队的父亲一到二元钞票。这就好比村民们的奖赏,每次接受村民的恩惠时,他们一家人都会在父亲的带领下,给人鞠躬,连声谢谢说个不停,这好比他们的职业操守,也意味着唢呐队伍结束了这个村庄的演出,开始去到下一个村庄,继续惬意之旅,讨个好生活。   
时间像柳树叶子一样“蹭蹭蹭”可劲攒,一晃一晃就到了二000年代初期。
村里进城打工的人多了起来,枣花的爸爸就组织了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到深圳去搞建筑,挣了钱就把钱寄回家,村里很多人家的日子有了很大的变化,原来大多用石头垒的院墙也都改成了砖墙,房顶由玉米介子换成了青瓦。村里的人也常常赶集,尤其过节的时候买回大鱼大肉给孩子和老人吃,粮食的丰收让村民敞开肚子吃,几乎每户人家里的柳条筐里都盛满了白花花的馒头,还有自家烙得大油饼。
有一天傍晚,刚刚大学毕业的枣花到隔壁的三根家去找三爷爷借喷雾器的时候,就看见他们家正在把饭桌上的一堆鸡鸭酒菜往肚子里填塞,他们家堂屋的墙角堆着几箱啤酒和喝剩下的酒瓶……枣花看到村民们养的鸡和鸭也都掉进了“糖兜兜”,跟着“吃香的喝辣的”,甚至成群结队地跳上盛粮食的围圈,叨食小麦和玉米。一夜之间大家都沉浸在好日子里,似乎忘记了前些年的苦日子;忘记了那个以前虽然清贫但洁净的村庄。
中国的改革开放正在快车道上疾步行进。
广大农村同样也面临着“成长的烦恼”,更深层次的问题是,经济物质高增长的背后,农村文化建设和社会文明的发展却明显滞后,甚至有些倒退。多数村民虽然盖起了新房,但“有新房无新村”,“室内现代化、室外脏乱差”“垃圾无处去、污水到处流”的现象很普遍。难怪老年人抱怨,“都挣钱去了,那还顾得上拾掇家里,院子里全是鸡鸭粪便。”
当时,村里还没有通水泥路,全村没有一个公厕,许多人家的院子里都还在用露天粪缸,尤其是猪圈连着粪缸的陋习依旧沿用在每户人家中。为了懒得跑路取水,很多人家都花价钱在院子里挖了水井,虽然井口封死了,但难免有污染的水流不被渗透到地下水里,一家老小打水吃饭洗菜洗衣全靠这口井,可想而知,村民的生活卫生用水十分令人担忧。
更加令人不安的是,一开春,就见绿头大苍蝇嗡嗡乱飞,这是大多数乡村普遍存在的客观现象,因为生活垃圾无处处理,甚至有的村民家门口院墙外就堆积着烂棉絮、饮料瓶子、碳灰,加上狗猫鸡鸭到处乱跑屙的屎尿,还有下雨天积垢的烂泥污水……村里的小孩和老人只要吃到不干净的食物、肉类就会染上痢疾或其它胃肠病,个别的因食物中毒而死亡。
由于垃圾的原因,滋生了大量的蚊虫,凡是在酷热的夏天,村民特别容易患上疟疾,俗称“打摆子”。住在枣花家对门的王德善一家人就有两人染上了疟疾,枣花的妈妈还帮着王德善的媳妇用板车把他和他们的小儿子大俊,拉倒高庄镇的乡卫生院输液、治疗。回家后躺了两三个月,吃了好多“奎宁”,才慢慢见好。
每年寒暑假都要回家的枣花,看见这些陈规陋习,就开始想,要是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就好了,和乡亲们一起改变那些只是一味挣钱,以不要身体不要环境为代价的陋习,把酸枣峪建设得像江南水乡一样,不仅村村富裕,还要体现出讲究卫生、讲文明的风尚。自己读大学期间曾到杭州西湖以及爸爸打工的深圳等地方游玩过,那些优美干净的环境给自己留下的影响深刻,还甚至有些妒忌生活在那里的人运气好,自己的运气不如他们。
枣花没事干就爱靠着床帮想心事。她在想或许生命中最好的东西,就是静静坐着思考。
一束阳光透过窗户直直地打在她脸上,她本能地想要转过头去,可脑袋沉甸甸地不听使唤,她轻轻地叹口气,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昨天夜里没有睡好。她不知道如果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妈妈,妈妈会怎么看待,会不会反对,她有些犹豫说还是不说……但是工作上的事也让她很烦恼,她要赶快定下决心,她必须走,否则就失去了一次被县教育局录用的机会。再说她这样住在家里,天天无所事事的样子,妈妈还以为自己生病了呢,会多担心呀。
她在床上倒过去覆过来,辗转不安,她说服自己要勇敢地把“怪异”的想法说给妈妈听,趁妈妈现在屋里做针线活的时候。先试探着提一提,看看妈妈的态度再说,爸爸妈妈供她上大学不易,很多人一旦读了大学就像“鲤鱼跳龙门”,在城里当老师或做个办公室的职员,然后结婚生子,当个城里人。还振振有词地对人讲,这是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枣花却生就有些怪异,她很爱自己的家乡,这里有山有林木有小溪有河流有槐花有野酸枣有生命的种子……她想到这里,翻身下床,也许不太自信,她有些蹑手蹑脚走到妈妈跟前。妈妈正在做针线活儿,她在缝制一件浅蓝色碎花衬衣,枣花一看就知道那是妈妈给自己做的,马上有了话题。枣花先是撒娇似地扑在妈妈的身后,用双手环绕着妈妈的颈部笑嘻嘻地说道:“妈,您的手真巧,会剪裁会缝制,这可是裁缝师傅才会做的事情,可惜我太笨,只能看你做这么好看的衣物......”
“谁说的?我的闺女在高庄镇上可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为我们老石家争了一口大气。闺女,记住妈的话,好好读书将来到城里去见见世面,做个吃皇粮的人。”
“妈,我正想跟您商量商量我毕业以后的志向。”
“不用商量,我就想着让你到城里,不要再和土疙瘩打交道”。
“妈,我不想去城里,我只想回咱这乡里……”
妈妈一听枣花胡说八道,脸立刻涨得像紫茄子。她认为枣花肯定是受了哪个人的蛊惑,否则脑子出了问题。她气哼哼地耷拉着脸,不容女儿把话说完,便蹙着眉头说:“枣花,你是不是发高烧了?你的想法是不是有些古怪?你能不能在城里找份工作干一干。不要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白读了……反正,我不同意。”妈妈气哼哼地说完这话,不再搭理枣花。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
“啥意思,我看你就像案板上的酸菜,上不了席。”妈妈扔下针线活把门重重一甩,到厨房去了。
枣花一看妈妈真的生气了,也就不再与妈妈争辩,仿佛自己词穷理亏,只能垂头丧气地趿拉着五元钱一双的凉鞋回到里屋,把鞋一扔倒在了床上,用被子蒙着头,想着用什么样的道理才能说服妈妈,答应自己不合时宜的在他人看来很“奇葩”的念头。
到了临近暑假结束,学校快开学的时候,枣花也没能想出更好的方法,把这事说给妈妈听。因为她知道爸妈供自己上大学不容易,那是爸爸起早贪黑在外打工积攒出来的钱,是妈妈在田间地头挥汗劳作,一颗汗珠子摔成八瓣挣回来的钱;她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说不定全村人听了自己的想法,都会觉得这是一件不可理喻的傻子想干的事情。
就这样,沮丧透顶的枣花穿着妈妈缝制的花布衬衣提前回到了学校。她是班里的副班长,又是一名团员,便与提前从家里返校的班长游争,还有其他几名班干部李卫东、韩星、邱雨、韩丹萍把同学们住的寝室、走廊以及校园的卫生彻彻底底清扫了一遍。又过了三、四天,同学们这才陆陆续续回到了学校。当然,校团委在校广播里接二连三地表扬了游争和枣花等几个班干部,让同学们学习他们爱集体爱卫生以及助人为乐的良好习惯。
这时,郁闷的枣花稍稍快活了些,她承认自己很有点小小的虚荣心,她很喜欢听表扬的话,也许从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早就形成了这个习惯模式。当然,她是那种学习上很踏实很勤奋的姑娘,不用老师操心的学生,她的成绩在大学三年里都取得了奖学金的,虽然是二、三等奖学金,但还是给身在农村的父母减轻了不少的经济负担,对于这一点枣花很欣慰。
就像在家里,母亲时常对她说,“你是我们家大丫,你得给弟弟妹妹带个好头。”这一点她很清楚,并时刻准备着吃亏,村里长辈也常常对晚辈讲吃亏是福的儒家思想。不过,好在自己父母不像农村大多数人家的父母那样顽固不悯,很早就不让自己的女儿读书,而是让女儿出去做活或打工。
只要家里有一个女儿出去做活,母亲身上的担子就会减轻许多。这样家里就少一张嘴吃饭,少一双脚穿鞋,少一身衣服穿。其实很多女孩子自小都是捡妈妈的旧衣服改改穿,裤腿短了就接长点,衣服宽了就把里子翻过来缝两针,那时候大家都这样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看了。并且从小就要上山割草喂牛、喂羊,再大些就会跟在父母身后去田间劳作,但村民们受几千年封建旧意识的影响,却仍然认为养女孩要增加自己的负担。
枣花在这样的环境中常常看到,那些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孩,甚至比自己年岁小的女孩也都外出做工了,他们每月睁一千多元钱的工资只留下一、两百元给自己买些生活必需品,大部分都寄回家给父母补贴家用了。他们都住在那边的提供的集体宿舍,他们不用给房租,不用给午饭钱,这样他们就能省下不少工钱。村里的很多姑娘宁肯自己的生活捉襟见肘,也要省吃俭用把一半甚至更多的钱寄回家里,帮助减轻负担。但枣花的妈妈却不这样,她曾对枣花的爸爸说,宁愿自己挨饿,也要供养自己的女儿读大学,做个出息人。
但是村里的很多人并不这样认为,他们会说,家里那么穷还读书不实惠,还不如早点出去挣钱。但究竟靠什么本事去挣钱,他们不会问也不会管,只知道你出去就能挣到钱,好像那些钱是掉在地上的,只要弯弯腰就能捡到大把、大把的钞票。枣花看到这些年,钱对于当地人的魅力就仿若古希腊的魔幻……
那么,贫困引申而出的问题是不是导致穷怕了的女孩子会对外来的诱惑没有任何抵抗力。
有次,枣花村里要好的姐妹陈敏穿着她最好的新衬衫回家收麦子。那是件浅黄花府绸衬衫,领子和袖口是红色的蕾丝花边。这件上衣着实让枣花和别的女孩子羡慕了好一阵。枣花说:“陈敏,你穿上亮着呢。它的色彩就像太阳光下金黄的麦穗,熠熠生辉……”
陈敏听后却用一丝暗淡的口吻对枣花说道:“你不用羡慕我,我在那里干的活儿并不比在村里的活儿轻松,面对客人常常低三下四,遭人白眼……”陈敏说完这话,眉头不觉皱了一下,仿佛有难言之隐,但这只是一瞬间,陈敏似乎有些尴尬便不再言语,自顾自地低下头去给麦捆打结。不过这些细微变化,全被枣花看在眼里。
再说陈敏从小就与枣花是玩伴,常常一起上山采摘酸枣,剜野菜,割猪草,一起上学做作业,朗诵课文中的诗歌、散文。当她一听枣花说喜欢自己的衣服时,脸上顿时有了一种洋洋得意的感觉,让她暂时忘掉了那些羞辱。她顺势拉过枣花的手,莞尔一笑:“我回到广州后,立刻就给你寄一件过来,你穿起来在同学面前这么一走,肯定比我好看一百倍啦......”陈敏故意把这句话的尾音“啦”字拖得很长,似乎就是广东人,不是外来妹。
麦收后不久,回到广州的陈敏果真很快给枣花寄来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衬衫,枣花则回赠了陈敏一条绿色带红花的丝巾。
又过了一、两年,枣花听村里的传闻说陈敏在客人眼里很讨人喜欢,赚了大把钱之后,在榕城的远郊开了家网吧。但却惹上了当地一欺世霸行的恶势力,说什么没有按时向他们缴纳保证金,那一帮人趁着深更半夜把陈敏的网吧给砸了,还把陈敏按在电脑桌上将她的头发剃成了阴阳头。并且放话说:“如果不听话,不按时交钱,就让她和‘网吧’一起消失。”
陈敏哪里还敢继续经营,连夜关门走人,回到距县城只有五里地的陈家洼镇,租了一间80多平米的铺面继续经营网吧。据说,做生意久了的陈敏后来一路顺风顺水,她找了个卖酒的商贩,生了一儿子后就离婚了。按陈敏自己的话说,他们的家庭生活就像“走跳棋”,不对路。
再说自己的小学同学婷婷只读了四年级就辍学了,跟着父母干了两三年的农活,便跟远亲的一位表姐南下广东东莞,据婷婷带信回来说在一家从事生产玩具的厂家打工。信里还说,她早晨8点钟准时上班,12点钟下班吃午饭,中午1点钟上班,6点下班后吃完饭就回宿舍了。
他们的玩具供应商主要针对欧洲市场的需求,如果厂家急需,他们就要加班加点赶货,天天连轴转,还常常忙到深夜。当然每月一千元的工资与艰辛的付出和微薄的回报不成正比,因为婷婷觉得靠双手挣钱是快乐和实实在在的,那是她的艰苦劳动换来的点睛之笔。她可以每两个月按时给家里寄回两百元钱,帮助爸爸妈妈解燃眉之急,剩下的除了饭钱几乎都存了起来,虽然很节俭,但对于一个从农村来到城市谋生活的女孩子讲已经算是烧“高香”了。
枣花记得那是自己读高三的时候,婷婷带着男朋友来到家里小坐,谁知婷婷一见到自己就掉下了眼泪,当着婷婷的男朋友,她不知该怎样劝慰婷婷,只能用手绢帮她抹眼泪。从她男朋友的嘴里,枣花知道了婷婷的父母不同意这门婚事,他们对这个未来的女婿不满意:因为这个女婿家境不好在岭南山区农村,主要的是给不了那至少十万块的彩礼钱。
在当今的农村,普遍存在收彩礼的习俗。只要是男女双方订婚,就得由男方拿出一定的定金交给女方的父母,这定金当然要看是不是女方的父母满意的。如果是女方的父母认可的价位,那这门亲事就定下来,假如女方的父母不满意,这门亲事多半告吹。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反正我要按自己的意愿来办理自己的婚姻大事。”婷婷不假思索出口说道。
“我听婷婷的,不管怎样我都对婷婷好。我发誓……”婷婷男朋友信口喏喏,有点歪斜的脸庞,两眼挣得圆圆的,似乎怕婷婷跑了。
枣花虽然觉得他此刻的样子像极了雨果著名的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但仍然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为了减少尴尬场面,枣花拿起桌上的铁皮水瓶为婷婷续上开水,“先喝点茶,办法总是有的。”其实,枣花一点好的办法都没有,此刻的脑袋里全是棉花套子,她对于这个收受礼金的社会普遍现状一点办法也没有,哪怕是无力地评判一番。她虽然有很多的话想对婷婷说,但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道来。到最后只能有气无力地对好友说:“婷婷,你只能自己拿主意了,我实在帮不了你。我就是一个不中用的穷学生!”
“枣花,你不要太难过了,我这次回家只是想带着他来看看你,因为在这个村里,你的文化最高,你又是我最要好的姐妹,自然就想把自己的大事告诉你。”善良的婷婷反倒转过来安慰枣花。这么一劝,枣花更觉得自己是块无用的“鸡肋”,不自觉中两行热泪唰唰地流了下来。
“你看看,这可真是我的错了。你咋伤心了?”婷婷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婷婷的男朋友见状也数落婷婷:“就你多嘴,你看看惹得枣花跟着你掉眼泪。不要再提我们的事了,让枣花跟着难为情。”
“这里,没你说话的地,你看你的熊样。”
“好好好,我不说话了行吧。”婷婷的男朋友此时的脸变得一阵通红,双手不由自主地揉搓着,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眉头的皱褶明显的拧把的更紧了......
“真不好意思!都怪我想得太多了,主要是今年高考,我要是考不上大学,我不也向你一样嫁人吗?还让人家男方家交定金呗。”
枣花这话像是自问自答,尽管内心不是滋味,但还是顺着他们说了违心的话。实际上,自己是不会那么早结婚的。当然,她不想让婷婷的男朋友看自己的笑话,或者因为自己的无助,使得婷婷与男朋友之间发生不愉快的事。况且,婷婷一进门就对自己咬耳朵,她已经有身孕了。也正是这一点让枣花内心很酸楚、很无奈,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反正内心充满了五味杂陈,眼泪差点掉下来。
枣花定了定神,对婷婷和她的男朋友幽幽说道:“你们先坐坐,我去去就来。”她话音未落便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拿出一个缝制的花布小袋子打开,用手从里面摸出理好的钞票,这里面是自己平日里帮母亲卖草药、卖花生,还有棉花积攒的零花钱、压岁钱,还有“三好生”的奖励,总共五百七十二块五毛钱。她从里面拿出七十二块五毛钱给自己留下,余下的五百元都拿给了婷婷。
“虽然不多,但是我的一点心意。”
“不行,你还是学生,又没有挣钱,你还要交学费,靠你妈你爹养着。我们怎么好意思要你的钱!”
“婷婷你必须得拿着,给自己买点营养品,补补身子。”
钱在她俩的手上推来推去,一个要给,一个却不肯收。
“你再不收下,我就生气了,以后再不要见你。”枣花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
“行行行,我收下了!”婷婷流着感激的泪水收下了枣花的钱。在婷婷的心里,那钱是枣花妹妹从嘴巴里一分一分抠出来的,钱不多却很珍贵。在枣花的心里,这钱是姐妹之间的爱与真挚的感情的绵延。
枣花考上大学后,就听说婷婷的妈妈终因女儿的不争气(未婚先孕的事实)作出了让步,少收了五万元的彩礼。
不管怎么说,枣花认为婷婷的妈妈还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否则,哪能这么顺利结婚。
一个艳阳天,婷婷结婚了。可婚礼行进了一半,指尖就接了雨滴。
当年九月间,婷婷诞下一个男婴,名字是婷婷让枣花起的,夫妻俩觉得她是全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当然要由最有文化的人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字,小名叫奋斗,大名叫贺杰。
当贺杰长到1岁半的时候,婷婷又怀了第二胎,但她依旧出去给人打工,据说两腿肿的像水萝卜,加上公婆患有高血压需要花钱治病,婷婷的父亲则在一次坐在垒的高高的收割后的玉米稘杆的拖拉机上,不小心被甩了出去,据说腰部的脊柱摔断了,瘫在床上……
他们虽然在广州打工,工资比老家高一些,但租房的钱和生活费都特别高,结婚时借亲戚的钱没还完,哪里还敢多花一分钱,日子过得像麻花很拧巴。
婷婷生产的时候,丈夫想把她送到妇产科医院,但是一看自己姆妈的脸色,就没敢多说一句。按当地的方言就是眉头皱得像拧出了水。婷婷当然知道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了不让丈夫难堪,于是就让丈夫用自行车把自己驮到一家没有营业执照的小诊所。
没想到婷婷难产,加上心气不顺,小诊所的医疗设备不全,孩子怎么也生不下来,最终造成婷婷大出血,孩子的命保住了,是个男婴,但婷婷却像睡着了一样,撒手人寰,留下了一双嗷嗷待哺的孩子……
枣花听完回家奔丧的贺大哥把婷婷的事情讲述后,竟然没有一滴眼泪,她知道婷婷比自己大一岁,这一年婷婷刚好22岁。
22岁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季节,然而婷婷却过早地凋谢了。这一年枣花家门前的白色喇叭花开的特别的繁华……
第三年的春节,小奋斗(贺杰)也被在外打工且又重新成家的爸爸送回到了自己母亲的家乡——酸枣峪。
妈妈走了,瘫痪在病床上的姥爷也走了,独自生活的姥姥心疼幼小的孩子,就在女婿离开的那天说道,“把小奋斗留下吧,我好歹有个念想。你以后可来认亲,也可以不来……”
三岁半的小奋斗在爸爸离开他的那一刻,没有哭闹,只是依偎在姥姥身边,无论姥姥怎样让他喊声爸爸,但孩子始终无语,只是睁大两眼看着爸爸离开。凡是看见这一幕的村民都说这孩子太可怜,懂事太早。要是别家的孩子早就哭闹得声嘶力竭、昏天黑地的啦。

(六)

1991年秋天,枣花从省师范大学毕业了,24岁的她由于成绩优秀,在学校各方面表现突出,被点名参加县教育局的面试。
那时,刚实行招工考试。枣花的考试过关了,但还要面试,虽然走走形式,但还得走。不过有个问题她觉得很好玩,一直都记得。
面试官说:“我身体上的哪个地方又大又软?”
枣花刚开始听到这个提问时都有些懵圈了,她内心忽地跳出几个字“大流氓”。但她只几秒钟就冷静下来,心想,在面试这样严肃的场合,考官提出这样的问题,只能说明他肯定不是在开玩笑,但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就在自己的额头急出汗水、甚至紧张的快要停止呼吸的时候,她的脑海忽然显现了小奋斗姥姥的画面:姥姥满满皱纹的脸上,那张暖暖的笑脸,全是对小奋斗的爱......就像阳光拨开了乌云,天空豁然开朗。她微微一笑,很认真地回答:“心脏。因为我认为人心是最柔软的,特别是对于有了孩子的父亲来讲。”只不过她在这里把姥姥二字替换成了父亲。
面试官听完枣花的回答之后,满意地笑了,当场就对枣花竖起了大拇指,直接宣布录取她。让她休息两天,第三天就到县教育局报到,准确的说就是被正式录取。
枣花面试完,就来到县邮局,给妈妈发了报喜的电报。
第二天下午电报刚一到家,妈妈似乎年轻了5岁,村里人也都欢声笑语。大家都说这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到国家单位第一个正式拿公家饭票的人,枣花太让村里人扬眉吐气了。他们希望以后村里的娃娃们都像枣花一样变成“金凤凰”,一个个从山沟沟飞到城里。
时间如同水流一般,转眼间,日历就翻过了新年。枣花在县教育局差不多干了小半年,二月底的一天,枣花像往常一样把办公室打扫干净,提着两只塑料水瓶打回开水后,又到门卫室取回当天的报纸,这才坐在木头靠背椅上翻看。
一则中原省上的报刊新闻跳进了眼帘。
1992年,是改革开放进行中的第十三年。1992年是中国经济外向发展的初级阶段的重要一年(1979——1992年)。
1992年2月,邓小平发表了南巡讲话。南巡讲话突破了“姓社”、“姓资”的争论,十四大提出了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改革目标,结束了1992年前一段时间相对徘徊前进的局面。十四届三中全会提出了实现经济体制从计划经济转变为市场经济、增长方式从粗放型向集约型转变的“两个转变”,这就为中国改革开放和经济外向发展奠定了新的理论和政策基础。
枣花刚看完这则新闻,不知为什么自己的内心就开始了萌动,她那回乡的愿望越来越很强烈地在脑海里跳荡。她不想欺骗自己的内心。是的,她似乎记得有一位作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外在的雨滴声常常是短暂的,别忘了我们学会倾听内心的声音。”究竟是哪个作家,她有些记不清了。她用手指敲着自己的脑袋,依然回忆不起这句话的出处。
又工作了三个多月,枣花这天又拿起报纸浏览当天的新闻,一眼就看见家乡酸枣峪在高支书的带领下,修建了一条长达10多里的水渠,乡亲们的牲口有水喝,土地也都不再受干旱的困扰......看完这篇报道,让枣花异常激动,回乡创业的念头愈加浓烈。
到了三伏天,太阳高照,恨不得灼死人。
枣花一如以往,很快处理完手中的工作,坐在椅子上喝着从县里批发市场买来的5元钱一斤的茶,泡的茶水,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又开始帮同事梳理做过的工作,直到下班。第二天她就给科长请了一周的假,回家帮忙收玉米,按当时县里的规定,家在农村的是可以在农忙时节回家帮助收割的,仿佛俗成约定,。
这天,枣花就像回家的大雁,清晨6点钟就迈开双脚来了个急行军,中午也不停歇,到下午6点多钟就跑回了家。这个时候,枣花才感觉到了70多里路还是有点远。她感觉太阳穴很痛,像是中暑了,就赶紧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脸盆里,把脸埋进水里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尔后又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此刻热晕的脑袋这才好受了一些,没那么沉重了。她于是回到自己的屋里,把布鞋蹬掉,倒在床上,这才感到束缚的双脚放松了,然后呼呼大睡,直到傍晚八点多钟,枣花才睡醒。她见妈妈和弟妹还没回来,就知道地里的活没忙完,便钻进厨房里开始熬玉米餷子粥,揉面烙饼。这样妈妈、三弟桐林、四妹麦花和小妹杏花一回家就能吃个现成饭。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这时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妈妈带着弟妹们回来了。
“哎呀,累死我呢”“哎呀,渴死我呢。”农家小院一时间热腾起来......
“妈,你们回来了,赶快洗洗手吃饭。”枣花从厨房一步跨到院里。
“枣花,你啥时候回来的,咋就做好饭了呢?”妈妈有些喜出望外地拉着女儿的手。
“熬的玉米餷子,饼在案上用盆扣着,酸菜也拌好了。”
弟妹们见姐姐回到家特别惊喜,一下子扑进枣花的怀里,咯咯咯的笑声和说话声充满在农家小院,仿佛迎来了大喜事。在弟妹们的眼里姐姐就是他们心中的英雄,她为他们家挣得了莫大的荣誉,因为在田间地头休息的时候,或是在村东的大槐树地下端着饭碗吃面皮的时候,大家很有一段时间都会夸奖这穷山坳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枣花,这让弟妹们感到就算走在路上也很光彩和骄傲,他们甚至认为就像是自己考上了大学。
“你们闹够没有,小点声,都快把院子抬起来了。”妈妈的声音被几个孩子的欢声笑语压住了,她只能苦笑笑摇摇头独自回厨房盛饭去了。
“姐,你咋回来了?放假了吗?”三弟桐林问道。四妹麦花、小妹杏花不知该说啥,只是一脸懵懂有些疑惑地看着姐姐。
“你几个别缠着姐姐瞎嘞嘞了。你们姐把玉米粥和饼都烙好了,快洗洗手吃饭吧”。妈妈喊了几次后,大家才围坐在院里的小饭桌前喜滋滋地喝着稀粥、嚼着大饼。等大家吃个半饱的时候,枣花说话了:“我这次回来,是我们科长特批准许的,帮家里收种。”
“喔,你们科长挺关心你的,等忙完回单位给他带些玉米棒子、干豆角,还有其它啥的给人家。”
“妈,不用,我们那里大凡是农村的都可以回家帮忙夏、秋收的,我不会违反规定的。”
枣花和妈妈弟妹们坐在院里又唠了一会儿,因第二天还要继续收割玉米,便洗洗睡了。
第二天远在外地为人家修渠干石匠活的父亲也回到了家,参加到农忙中来。
收获的过程虽然很辛苦,但人们看到堆如小山的玉米棒子都纷纷露出喜悦的神情,而且他们也为自己作为庄稼人摘棒子的熟练劲感到自豪。他们往往会自发地进行摘棒子技术比赛,如果哪个得了第一名,村长就会从最末一名取两颗玉米棒子奖励给第一名。并在大家休息的时候,村里的高音喇叭就会对第一名大肆表扬一番,让其他村民比学赶帮。尤其是这样一来,受表扬的更加卖力,大家也都不觉得太累太枯燥,而是在热火朝天的笑声里把繁重的活儿干完了。
在父母的带领下,枣花和弟妹们就是在天蒙蒙亮伴着氤氲浅红的曙光醒来中开始度过忙碌的一天,然后再用木架子车把玉米和玉米杆都收回家,才算大功告成。虽然劳动一天就像洗了几次桑拿浴,全身脏兮兮的,但枣花看得出来,面对丰收景象,不仅全家人喜悦,全村也没哪个人会拒绝这份上天赐予的快乐。
况且这天,三弟桐林在采摘玉米的比赛中,获得了一次第一名的表扬和奖励。这可会让枣花全家美滋滋地谈论两三天呢。
枣花很喜欢太行山山坳里的黎明。每当这个时刻,村子里就会热闹起来,熬粥的香味,秸秆燃烧的味道以及田间清新湿润的泥土味胶着在一起,清风掠过成熟的玉米,发出一阵一阵的嗦嗦声。再过一个时辰,就能去到玉米地,你会看到金灿灿的玉米在晨光里十分耀眼。
这片土地不仅承载了大自然赋予的花红柳绿,还实实在在承担了一代代人的口粮。
村里人大约忙了近十天,刚把玉米收完。此刻,枣花的假期也到了该回单位去上班。但还没等到走的那天,闷热的天空却突然下起了百年一遇的特大暴雨,就像是老天爷把天眼捅了一个大窟窿,任由水流哗哗啦啦往地上泼......妈妈对枣花说,她从陵县五里坡嫁过来几十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枣花被堵在了家里,她实在没办法只能跑到邻近乡镇借用公家电话特地向单位申请延假。好在单位考虑到这是史上罕见的100毫米以上的强降水,公路冲断,长途汽车停运,就破例同意了枣花的延假。不过,科长说了要扣除她的事假工资。她虽说行行行,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失落。好在她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急着和村里年轻人一道忙着疏通那修了一大半的渠,村民都知道它通漳河,排水全靠它。还得帮忙把那些漏水的房子重新盖上麦秸杆,再说了去玉盘镇的小柳桥附近道路地势低洼大量积水,致使村内中心部位已全部淹水,水位最深处可达1米左右,如果不及时配合高支书组织巡逻队告知村民和小孩,这里就会淹死人。所以枣花和巡逻队的队员只能靠两条腿趟着泥水,挨家挨户去“磨牙”(说明情况)。
大暴雨足足下了小3天。由于村里的房子大多是当地村民背靠山坡用石头砌起来的,房梁上大多用麦秸杆和玉米秸秆当顶棚,哪能经得起暴风雨的吹打,几乎所有房子都被灌进了大量的污水和稀泥,还有许多粪水夹杂着从山坡上滚落下来的树枝、石块,以及村民养殖的鸡鸭等家禽垃圾堆积在家门口和村里的道路上,用一片狼藉来形容此时的山枣峪一点没错。更使村民们恼火的是山坡上晚种植的玉米几乎全部倾倒了,好在坡下的麦子早已收回家,但有些家庭因故没来得及晒干磨成面粉的却发了黑霉,只能当饲料喂猪。
有的家里孩子多,哪里舍得把霉变的麦子去喂猪,照样参合着玉米棒子面等杂合面蒸窝窝头,孩子们说,“一口咬下去,苦的要吐掉,但又饿得慌,只能闭住眼睛咽下去”。
村民们都说,“靠天吃饭就这么磕碜”。这时有几户人家已商量好准备外出他乡讨饭去了。他们说,到富得流油的广州去讨,就能讨得多一点,最起码回家过年就有肉疙瘩吃了,要不一家老小八、九口人,只能哭丧着脸,在唉声叹气中苦熬。
这天太阳终于出来了,酸枣峪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一天下午,村支书高盘山来到了枣花的家里。这位当年的老八路,后来又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军人,本来是安排在县里当一名副县长的,却非要回到山坳坳的村里当一名不拿工资的村长。他总对村里人说,“我喜欢自己的家乡”。有些人不以为然,有些瞧不起他的样子,觉得他不当官很窝囊。但当着他的面又不好驳他的面子,只能附和着打个哈哈。背地里却挖苦他,“没本事才回乡的”。当然,也有人夸奖他,“高支书不为官不为利,还把自己的转业费和伤残费拿出来打深井、修水渠,是个共产党队伍里的人”。
高支书端着掉了瓷的印有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茶缸喝了一大口水后,用土白布衬衫的袖口,抹了抹嘴,心满意足地站在院子里对枣花发话了。
“枣花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就不说那些客套话了。前些日子,我听你娘讲,你想回乡,我听后很高兴,我有接班人了。妮子,你是个文化人,你肯定比我这个没文化的强。再说了,甭看城里现在的日子比我们农村强,但如果我们能够改造这穷山沟沟,把它拾掇拾掇(即建设好),没准我们这穷疙瘩比城里差不了多少,你说呢,妮子?”
高支书见枣花点点头,又接着往下说:“虽然,咱现在这疙瘩靠天吃饭,前些天还遭遇了凶猛的暴雨祸害,但是我也看到了你们年轻人在困难面前不低头的勇气,冒雨去帮村民修补房屋,疏通堵塞的渠水道,排除乡亲们门口的粪便骸汰......你们做了许多工作,我都看在眼里。我想有你们这帮年轻人在就肯定能把咱这沟沟拾掇好、建设好。也许我说不通你,你可以再好好想想......”他说到这里有些不情愿地开始转过身,准备打道回府。但是一看茶缸里没水了,就苦笑了一声,“妮子,到点开水来。”
一直在思索高支书这番话的枣花,冷不丁被高支书的苦笑激愣了一下,这下才反应过来,她赶紧上前接过村长的茶缸回到房里倒满水,然后毕恭毕敬地端给高支书,“高支书,谢谢你对我们年轻人的褒奖,我现在确实没想好,能不能容我再考虑几天”
“可以。是啊,如果回村就没有工作了、也就没有工资可拿了,意味着就不能吃‘皇粮’了,是要好好琢磨琢磨。还要多听听你爹娘的意见。”高支书刚走到院门口又转过身对直直站在院里的枣花附加了一句,“妮子,想好就回个话,不成也回个话,高叔不怨你。”
枣花一连几天只要有空,就会在村里村外转悠。她算了一下,村里有300余户人家,距离最大的集镇玉盘镇有3公里,只要玉盘镇一赶集,大到牲口、粮食、油盐,小到衣物、针头线脑都可以在那里买卖和交易。
玉盘镇在枣花的心里一直都很美丽,她听老辈人说,大约唐朝年间就有了玉盘镇,因这里的山沟沟里能挖到玉石和黑亮黑亮的煤,往返的商人就多了起来,久而久之,玉盘镇在十里八乡很有些小名气。枣花觉得如果能够借助玉盘镇的名气,把村里的优质小米、酸枣、大枣和柿饼等物件集中起来,通过玉盘镇转运到其他城镇和外地,那么就可以让村里的农户赚上钱,让乡亲们过上较为富裕的日子。
由于枣花时刻思索着高支书的话,到了夜里,睡在床上的她怎么也睡不着,就索性靠在榆木窗边的窗台上眯缝着双眼看那圆盘似的月亮,一会儿走进云彩,一会儿走出云彩,就是不肯落幕,直等到曙光一跃,方才隐去身影。
此刻,她忽然想起师范大学里学的宋朝诗人赵子发的一首古词,“约略应飞白玉盘,明楼渐放满輪寒。天垂万丈清光外,人在三秋爽气间。”当然,村里的现有的状况就是缺水,即使像今年的暴雨那也是百年一遇。如果能够动员全村农户或者是得到镇上和县里的支持,就能彻底改变无雨缺水、靠天吃饭的难题,还能让这穷山坳坳变成金山村。
本身酸枣峪就处在有着天然的茂密森林的太行山西南角,结果到了上世纪60年代中期至70年代末期的十年时间,一些人借着“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乱砍乱伐,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致使上百平方公里的草木森林沦为寸草不生的山疙瘩和砂砾......如今在枣花看来,趁着改革开放的好时代,把这太行山西南角的资源蓄积整合起来,就能让村民过上富裕的日子。当然有些人也会说,即使大家富裕了也得省着点过。“我什么都能抵挡,除了诱惑。”这是枣花晚上看书时摘抄下的爱尔兰著名作家奥斯卡王尔德在洞察人性弱点后曾戏言的一句话。在丰沛的自然资源面前,需要想想“好日子”究竟该如何发展,又会怎样长持久往。
枣花想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内心,枣花太想改变酸枣峪的环境了,让家乡不仅天蓝水绿,富裕起来,还要持续发展。
第二天, 枣花吃了早饭后,就立即把自己的想法给父亲说了,好在父亲经常在外跑生意,见过世面。同时他也知道女儿和自己的脾气一样很倔很僵,只要是认准的事,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所以他听后没有表示更多的反对,而是叮嘱女儿: “辞掉工作就等于什么都没了,干农活很苦很苦喔,干甚事都要想好,不能打退堂鼓,被人笑话到没什么,自己前程毁了就不值呢。不过,我到相信我闺女,没有什么作难的事可以难到我闺女——你的。”
爸爸的一番话让枣花又思索了一天。
第三天一大早,枣花给教育局写了一封辞职信,贴上8分钱邮票,跑到玉盘镇的邮局把信投递进了邮筒,这时她仿佛就像干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她想即使母亲不同意,她也要去做。哪怕母亲不支持自己,她也得去做,她仿佛迎来了又一次“高考”。但这次与以往不同的是:当大学生纷纷向城市涌入过城市人的生活时,而她留给自己的可是一张建设新农村的高考入场券,尽管未来有没有变数,能不能达到预期她不知道,但是她想要搏一搏......
枣花此刻的梦想就是想奋斗,让家乡变成富裕、文明的地方。酸枣峪村民有自己的楼房、自来水,有干净的街道、厕所,让村里的父母不再为孩子上幼儿园犯愁。因为枣花从小就没有上过幼儿园,所以她非常羡慕城里的孩子,她默默发誓一定要建一所幼儿园,不留遗憾。
她现在的脑海飞速旋转,瞬间就闪出许多残碎的记忆点。
那时,走在上学的路上,自己常常戴着一顶掉了线的草帽,迎着暴风雨跑十多里泥泞山路,每当到了教室,都会招来一阵哄堂大笑,同学们嘻嘻哈哈都说一只泥猴窜进了教室与他们共舞。只有老师护着她让她到家里换上自己孩子的衣服,那狼狈的画面至今被刻进大脑的每一个沟回,让她时时在万籁寂静的夜里不能自己。
枣花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回到了家,但有些头晕脑胀、昏昏沉沉,也许这些天自己的想法终于有了一些眉目,也许只是自己的一腔热血,但不管怎么说,她仿佛见到了洞口的一丝亮光......于是索性倒在床上,昭昭然入了梦乡......
荠菜应季时,漫山遍野都开着黄黄的小花,一望无际,蓝蓝的云朵儿就在天上。一大早,枣花和小伙伴就会上山去剜些荠菜,回家后洗净、晾干,放些盐就当作料,包好的饺子虽然没有油水,但面皮透出的翠翠绿,咬一口清香浸彻心脾,回味甘甜,也透着太行山的淳朴、简单。
枣花在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给枣树剪枝、上肥,这让她的身心非常愉快。那树有的碗口粗,有的略粗于成人的臂膀,力气大的人,只消挥舞两下斧头,树的横截面便呈现白生生的茬口,一缕湿气扶摇直上,如同生命戛然而止停止了呼吸。这又是枣花最不忍心给枣树剪枝的缘由,但对于丰收而言还必须剪枝修身。此刻她拿着斧头正想着该从何处下手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她一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原来是个梦。
几天后,县教育局领导收到了枣花的辞职信,但觉得她是个可塑人才就这样辞职了很可惜,就派她的顶头上司李科长专程来到村里,找她谈话想劝说她回单位上班,千万莫做傻事,别为了一时的心血来潮,就断送了美好的前程。
这天一大早,李科长就给村支书高盘山打了电话说他上午12点前会赶到酸枣峪,准备找枣花好好谈谈。
高支书见县上教育局要专门来人找枣花谈回去上班的事情,就立即喊了自己的干儿子嘎子去枣花的家跑一趟,向枣花通报信息,一来让枣花有个心理准备,二来看看枣花怎样应对这样的大事,三是高支书还有点私心,他不想得罪县上领导,想让枣花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主意,免得日后挨枣花和她父母的诅咒。
“枣花姐,枣花姐,你赶快到村队部一趟,我干爹有急事要找你。”嘎子亮出了大嗓门。
“嘎子,咋咋乎乎的啥急事?”
“反正是高支书让我叫你去一趟,赶紧的吧。”
“好勒。”
枣花一边应着嘎子的话,一边撂下手里打扫院子的扫把,疾步赶往村队部。她边走边想这一大早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搞得就像“火上房”一样。
“你终于到了,你们单位的李科长今天上午12点到咱们村,说你是个人才,要找你谈谈,让你回去上班。”高支书刚说完这番话,就端起那个印着抗美援朝图案的茶缸,像头肥壮的黄牛把茶缸里的水一饮而尽,只见他满意地眨巴眨巴嘴,用灰样的土布褂子袖口抹了抹,似乎又像做错了事的长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枣花。
“原来是这样啊?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枣花向高支书借了辆自行车,飞速来到镇上汽车站,她要把李科长接到村队部来说自己的事。她暂时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辞职的事,她想时间久了,事情也就淡了,妈妈也就接受了自己回乡的事。因为枣花最不想让妈妈为自己的事操心生气,但她又确实想用学到的文化知识,为乡亲们做点事,为改变家乡面貌出把力。
这边,枣花正在胡思乱想。那边,李科长就下了公共汽车,就在他东张西望的时候,眼尖的枣花一下就看到了他。
“李科长,李科长,我在路这边呢。”枣花边扶着自行车边大声呼喊着。
“枣花你等着啊,我马上过来。”李科长朝她挥挥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站台的对面,枣花赶紧迎上前与李科长握手。
“真没想到您会亲自来我们这这穷乡僻壤。”
“要不是局长亲自过问你的事,我能沾光吗?”
“走,我搭你。”
“还是我来吧,哪有女同志搭男同志的。”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坐好了。”
“哎。”
十多分钟后,他们就来到了村队部。枣花远远看见高支书依旧习惯性地端着印着抗美援朝几个字的茶缸站在队部的院坝里,他的左边是挺着肚子、细眯着双眼的副村长高占祥,他的右边站着瘦小的高小盘(小名叫嘎子),他们就像两个卫士护驾着自己的“首领”。此刻枣花很想笑,她觉得嘎子和高占祥之间反差有点大,很像小时候爸爸给他的小人书里的老鹰和小鸡,但当着客人的面却不好笑出来,只能憋在心里。
眼疾手快的嘎子见客人已到,顺手就接过了高支书手中的茶缸,疾步进屋去给客人泡茶了。
“李科长快请坐,快请坐。”高支书赶紧把李科长请进屋。
“请喝茶,请喝茶。”高支书接过嘎子递过来的杯子毕恭毕敬地端给李科长。
“这是啥茶?真好喝。温温的、甜丝丝的。”李科长也许太渴了,他一口饮干杯子里的凉茶,咂咂嘴赞赏道。
“嘎子,快给李科长倒上。瞧瞧,李科长为了枣花的事,跑了几十里路很辛苦,肯定口渴了。”高支书见李科长没啥架子,又喜欢喝村里的土茶,就顺带夸起了村里自制的酸枣茶。
“我说嘛,这茶李科长保准爱喝,我们这的茶虽然是‘土了点’但味道与买的茶茶不了多少,解渴又解暑。”
“味道又酸又凉,喝到嘴里很顺溜。这是什么茶呀?”
“您猜猜?”
“有薄荷的味道,其它的,我猜不出来。”
“告诉您吧,李科长,这是山楂和薄荷叶制成的。您走的时候,给您装一大包,管够。”
“高支书您想得很周到,那就谢谢高支书了。这样吧,我想单独与枣花谈谈好吗。”李科长看看高支书又看了一眼一直坐在那里沉默不语的枣花,表明自己来的目的。
“好好好,你们谈,你们谈!我们回避一下。”高支书一边应道一边不忘叮嘱枣花,“枣花,别忘了给李科长续茶。”高支书就像给下属交待了一项重要任务,这才和副村长高占祥退出了屋子。
“枣花,我这次来就是带着领导的指示,当面问清楚,你真的要辞职返乡务农吗?”
“是我自己的决定。”
在李科长看来,枣花一字一句说出的话语,丝毫没有犹豫。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没人怂恿你吧?你那么好的成绩考上大学不容易,被教育局录用上也更不容易,你千万不要一时脑袋发热就辞了工作。到时,你后悔都来不及。作为科长我提醒你!虽然你工作时间不长,但我们是同仁,我有必要再次提醒你。”
“李科长,不知为什么我刚参加工作还有些激情,想在工作岗位上干出点成绩,报答领导和同事们对我的关心关怀。但是自从上次回村帮助家里农忙的时候,突然遇到这样的大暴雨,当我看到乡亲们受灾的情况,就在考虑自己该如何去做了。”枣花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有些激动,眼泪虽然在眼眶里打转,但愣是没让它掉下来。
“枣花,你就是个性情中人,感性的很。但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你的父母怎么想呢?你对得起他们为你劳心费神的培养吗?我是农村出来的我知道,农村培养一个大学生真的很难很难。”李科长此刻的心情就像对待自己的小妹,倾注了真情。因此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竟然让站在屋外院坝的高支书他们误以为李科长和枣花吵起来了,吓得赶紧推开屋子的门。他们定神一瞧,俩人没事,这才有些尴尬地相互对视了一眼,又重新关上门。
“枣花,我还需要提醒你得是,领导对你辞职的这件事很重视,一再让我们劝说你回单位上班,不要轻率辞职,否则,你以后后悔了想回单位都不行啊!因为公职不是想要就要,工作不是你想干就干的。这你要清楚,需要三思而后行的。”
枣花见李科长为自己的事情苦口婆心左右分析,说了那么多道理,心情一阵阵感激。但一想到自己的决心,她也不管那么多了直接从木椅上站起身向李科长深深鞠了一躬,仍然坚持着自己。“李科长,请你放心,我不会埋怨您的,您的一番苦心我深深铭记。我也不会像我们局里那个所谓的“死皮赖脸”出尔反尔......总之,我既然下定了决心就立誓走自己的路。甭管您怎么劝也没用。”
枣花一提到“死皮赖脸,李科长忽地就明白了枣花指得是谁。
枣花嘴里的“死皮赖脸”就是张贸然。八十年代初,当所有人都下海捞钱的时候,干锅炉工的张贸然也跟着下海了。头两年,他确实赚了一笔钱,成了当地的暴发户。财大气粗的张贸然一天晚上被几个平日里滚在一起的商贩灌醉了酒,几人竟来到了一家娱乐城飙歌。为了把他们腰包里的钱全都掏出来,那里的小姐一口一个大哥,叫得甜滋滋的,光是法国的“人头马”和“拉菲”就喝了10来瓶。陪客的小姐打起了歪主意,把他们分别安置在包间。等他们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当然他们平摊了这笔高昂的费用。但他们有钱就自认为人生就该挣钱花钱,否则这人生百八年,活在世上还有啥意思。在这种神魂颠倒的混沌日子里,张贸然这个昔日的锅炉工,小学都没有读完的“混沌”人自然也会忘乎所以,倒在香氛池里。再说张贸然自从去了娱乐城,就犯上了相思病,他走路在想谈生意在想连吃饭喝水都在想那“温柔乡里的梦境”。但他回到家里看见自己的老婆就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要么嫌她不会扭腰甩臀,走路不好看;要么嫌她土里土气,不会小鸟依人,说那绵绵的情话......总之,在张贸然的眼里老婆就像灶台上的冬瓜,圆鼓隆冬,着实只能横着看。他要跟老婆离婚,老婆一听拿起拳头与他对打起来,张贸然一看老婆敢打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照着老婆的脸就是两巴掌,他老婆一气之下心脏病犯了,不几日愤然离世。据传言,张贸然老婆走之后连眼睛都没有闭上,是自家大哥上门对着妹妹大声喊了一嗓子:“英子,你就闭上眼吧!张贸然这个道貌岸然的东西,会遭到报应的!”经大哥的哭腔这么一喊,妹妹的眼睛终于闭上了,可怜扔下一双儿女,一个4岁一个才2岁。
没过几个月,老天爷就像惩罚张贸然一样,他的生意一落千丈,居然反赔不赚。无赖的他像个焉了吧唧的茄子,死皮赖脸地回到单位要求上班。单位不同意,他就胡子拉碴的天天带上两个孩子缠着领导,不是下跪就是哭闹,弄得领导根本无法正常办公。最后还是领导看在他两个可怜的娃娃份上,告诫他如果他改掉恶习好好工作,保证不再胡来并带大两个孩子,就同意他回到单位继续烧他的锅炉,不过把他的编制取消改成了临时聘用制,张贸然一脸无奈也只好同意,否则,连吃饭的地方也没有。
也许这件事对张贸然刺激太大,也许张贸然被英子几兄弟狠劲收拾了几次,也许看到两个娃娃天天哭闹着找妈妈,张贸然比以前收敛了许多,工作也肯下力气。为了表示感谢领导的关照,他每天都会把领导和每个办公室的水瓶打满按时送到办公室,再回家给两个孩子弄吃的。大家看见张贸然改邪归正也就不再讽刺挖苦,不再给他脸色看反倒在领导跟前帮他说话。
有一天,他道听途说只要再娶一门老婆家的女子当老婆,他就能在夜里睡上安稳觉,英子的魂首也不会找他索命了。他于是带着两个孩子回到老丈人家,跪在地上不起来,边哭诉边说好话,还是英子的哥哥看见两个幼小的孩子造孽,就把表妹连介绍带强制性地让张贸然重新成了家。毕竟,表妹成了城里人也不用为口粮发愁,她也就半推半应就了这事情。加上表妹长得又高又壮,“丝瓜”样的张贸然哪里是她的对手。说来也怪,张贸然自从成立了新家,就像一条穿了好多年的裤子都挼了。大家都说,生活本来就是一物降一物。
李科长和枣花感叹了一番,就又回到了正题。李科长说来说去就是不同意枣花辞职。枣花说自己辞职的事情与张贸然的事情罗列不到一起,就好比戏剧和电影,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版本。
就在两个人意见相悖时,高支书和嘎子一前一后推开门走了进来,“李科长,走!咱们吃饭去,早超过饭点了。”
“我们谈得正起劲,都没有感觉到饭点过了。”李科长笑道。
“领导就是领导,工作起来就废寝忘食。”高支书也大声说笑。
几人边说边笑着出了屋门,来到村里的一家便民小餐馆,他们几个刚坐下。还没喝完一杯茶就听到西头100多米以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呼救声......
“快来救火啊,房屋失火了。”呼救的声音很大但在一片嘈杂声中却显得苍白无力。
高支书一听房屋失火腾地从凳子上站起身,他就像一个消防员立即对嘎子和副村长高占祥布置任务。
“嘎子,你跑得快,赶紧跑到失火的地点,看是哪家着火,立刻组织人员扑火救人。我跟在你后面立马就到。”
“李科长,不好意思,村里出了这样的大事,我不能陪你了。如果下次你再来我们这疙瘩,我将功赎罪好好陪你喝两盅。另外,占祥和枣花你们两人就陪李科长吃个便饭。”高支书边说对不起边喊周围的村民们往失火地点跑去,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人影。
这边就只剩下副村长高占祥和枣花陪着李科长在饭馆。李科长见村里人都跑去救人救火,哪里还好意思吃饭。他忽地站起身:“走,我们也去救火。”
“好!”枣花和高占祥即刻响应,三人朝着火的地方飞奔而去。
高支书和嘎子来到失火地点陈家时,火势借着风力越来越大、越窜越高,眼看周围村民的房屋都要遭殃。高支书开始大声喊,是党员的先上,查看有没有人在家里,快跟着我端水扑火。
村民见老支书和党员们都冲在前面,紧跟其后冲入龙烟滚滚的火场救人灭火,刚开始围观的几个人见状也加入到扑火的队伍。
“李科长怎么您也来了,我不是让占祥和枣花陪着您的。再说这里有危险!”高支书见李科长也加入了扑火队伍,就关切地询问,又叮嘱枣花,“枣花你就跟在李科长的后面,别让他有危险。”高支书说完这话就又跑去指挥灭火。
“你们都冲在前面,我个大男人岂能打退堂鼓,掉价!”李科长边应着高支书的话边和枣花一前一后端起水盆就朝火苗窜的地方冲去。好在人多力量大,大半个小时不到就扑灭了大火。
刚把大火扑灭,大家伙就七嘴八舌谈论起今天的火灾。
“幸好今天的火灾发生在我们刚从地里回到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第一个说这话的王大骏的声音有些嘶哑,估计是到家里救人时,被烟火熏的。他刚从部队退伍回村,党员的他第一个冲进屋把刚子八十岁的奶奶背出了熊熊燃烧的屋子。
“我刚端上碗就听隔壁喊救火了,我扔下碗筷抓起脸盆就往外冲,那是救命救火的事呀,能不跑快点吗,瞧瞧这也是咱的觉悟高。你们看我的脸像不像钟馗。”高占祥的二儿子高斌手舞足蹈。
“去你的吧,就你能干,你看大骏为了救刚子的奶奶,他的手臂都被掉下的房橼子轧掉了好大一块皮,还出血了啦。要是他不挡那一把,刚子的奶奶估计没命了。”嘎子提高了嗓门。
那边年轻人在讨论见义勇为的时候,这边上了年纪的男男女女也不甘落后,不过他们的谈资可就大相径庭了。
“我在家正做晌午饭,就听见隔壁丢了魂似的豪叫。我说这家又在干啥呢。莫不是刚子的毛病又犯了,要杀人要放火的。就出门瞅瞅,这一瞅果真是他把他们家的厨房用麦秆点着了,他奶奶那里弄得住他呀,越骂他他越来劲,他爷爷还在地里除草没忙完没回家,这不就酿成了大祸。瞧瞧,把我们家东屋也烧了。这驴蹄子害人不浅啊!面对一个疯子和两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你们说咋整?他们老的老病的病......”隔壁王大娘唉声叹气地向他人诉说着大火的来龙去脉。她说这番话的口气仿佛就像自己做错了什么。大家都知道,王大娘也是孤身一人不容易,老伴得脑梗走了,女儿考上了西安的幼师,读完后便出嫁在当地,后来幼师也不当了,便和丈夫开起了小面馆,趁着古城游客多,生意做的还不错。虽然时不时回家看看,但毕竟不在身边。
不过大家都知道,王大娘不缺钱花。但王大娘的节俭也是出了名的,如果晚上有月亮,她就不开灯只是上厕所她才用手电筒照明,没想到一次她没来得及换电池,结果差点一脚踩滑摔进粪便池,吓得她第二天叫来镇上的电工帮她在厕所专门拉了一根电线按装了电灯,灯泡是3瓦的,天高夜黑,人影一晃就像有个幽灵在动,她心里害怕得突突跳,第二天就再次让电工换了5瓦的灯泡。这样一来,她说自己再也没有看见幽灵的影子啦。
从内心讲,她倒希望隔壁家经常闹出点动静,还可以帮她驱走哪些不明不白的幽灵。她还说这次隔壁的火灾就是帮她挡了灾祸,她应该感谢人家才对。她说如果村里要为隔壁家捐钱捐粮,她就捐20元钱、50斤麦子,保佑我们两家都平平安安的。
“我才不干呢,我要他们赔偿,扣他们的口粮也行。这次大火把我家西屋烧了,我的装衣服的柜子也烧了,里边好多衣服呢。”住在西边隔壁的邻居豆豆婶子也发了话,说要惩罚惩罚那一家,让他们长长记性。豆豆婶子说这话的时候,瘦长的身子摇摇晃晃如一根细长的豇豆。难怪村里人叫她豆豆婶子,至于她的本名高美丽都给遗忘了。
“豆豆婶子,你莫非箱子里面藏着金砣,不依不饶的。他们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爹妈不要这疯子了,只有爷爷奶奶还照着他,你忍心从他们骨头上刮油吗?你就权当做善举了。”在一旁的高中毕业生高玲玲一番阔论把豆豆婶子的苦瓜脸杵得一阵红一阵白,“我说不过你,瞧你这死丫头,你为他们说话,对你有啥好处。”
“我那是大实话。”在一旁的男男女女都哈哈大笑,仿佛借机洗涮了一项爱占小便宜的豆豆婶子。
高支书抹抹脸上的汗珠和灰土,刚要讲话。却迎来一阵哄堂大笑,原来他的脸就像个“关公”,一张大花脸杵在大家伙面前,“严肃点、严肃点,在县里领导面前还嘻嘻哈哈的像什么话!”大家一听,眨巴眨巴眼,吐吐舌头,不再嘻哈闹腾。
“嘎子、大骏,你们两个先把疯子关在队部,看着他,千万不能再惹事。”高支书又抹了把脸,大家刚想笑,一看他瞪着圆咕隆咚的眼,便跟着严肃起来。
此刻,高支书似乎觉得当着李科长的面批评大家不好,他裂开嘴很不自然地冲着大家笑笑,哪知他这一笑,比哭还难看。就连李科长憋不住也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你们笑完没有,笑完没有?你们把我当成唱戏的‘黑老包’啦。你们也不看看自己啥样,比我还难看。”高支书等大家相互取乐之后,又大声讲话:“水莲主任,还有昌齐,带贵大伯和大娘到小饭馆吃饭,等他们吃完饭就把村委会隔壁的空房腾出一间给他们住。”他还叮嘱昌齐跑快点,因为水莲岁数大了,腿脚不够利索。主要是没人接水莲的班。
另外,高支书又对大家说,至于火灾的事情等明天开会时再议。大家今天都表现得很不错,我们村里的人在关键时刻救火扑火都非常齐心,所以房屋的损失减少到了最小。我们村委会还要专门对今天见义勇为的先进党员和村民进行张榜表扬。还说大家也累了,有的还没吃午饭,就赶紧回去洗洗,下午能出工的就出工,不能出工的就在家检查检查自家的安全设施,免得哪家又生出‘么蛾子’。”
大家伙儿听完高支书的一席话,就很快回自家忙活去了。嘎子、大骏,以及妇女主任水莲和昌齐则去落实高支书的指示。
高支书见大家走了。这才握着李科长的手使劲摇着,连说谢谢,还说要给教育局的领导写感谢信,建议教育局对李科长的见义勇为进行表彰。临了,高支书摸着自己肚子说,“走,咱们吃饭去,肚子都打机关枪了。”
下午4点钟,李科长准时坐上了回县城的公交汽车,他临上车时不知为什么竟有些依依不舍地对枣花说,也许枣花的做法是对的。今天的救火,让他看到了乡下人的淳朴善良、热心互助的一面。当然也有自私自利的人,这要靠枣花用新的观念来影响和改造那些落后的人和事了。不过要想带动大家一起走上富裕道路,就得付出很多倍的心血。

(七)

傍晚时分,枣花回到了家里,妈妈已经把玉米糊糊和掺了一半玉米面的窝窝头蒸好了,就等她回家吃饭。枣花本想对妈妈摊牌,但一推开院门就迎面看见妈妈灰白的头发在微风中有些凌乱,额头和眼角的皱纹细密,或许妈妈已经感应到我辞去工作回村务农的事了,所以一下子沧桑了许多。其实,妈妈她也是为女儿好,生怕女儿遭罪。但她哪里完全知道女儿的心思呢。
她疾步走到妈妈跟前,想拉住妈妈的手,但是妈妈猛地甩开了她的手,气呼呼地说,“你长本事了,竟然把好端端的工作不要。连邻居们都说你是个大傻瓜。”
“妈,难道说,回乡搞建设也不算工作?只有城里人的工作才算是工作?”
“那当然了。你不吃商品粮了,你没有办公室坐了,你没有国家的工资拿了。”
“妈妈,这都是暂时的。我回村就是要把咱这里建设成新农村,就是想让大家都有钱可挣,像城里人一样有新房住,娃娃们有明亮的教室读书,让更多的孩子成为咱国家有用的人。”
“你读了书,大道理一堆一堆的,我说不过你死丫头。反正,你以后别后悔。”妈妈气哼哼地扭头回厨房去了。
枣花只能赶紧在院子里摆上桌子、凳子,等待弟妹们回家吃饭。
过了一会儿,忙完地里活的弟弟妹妹们先后回到了家,正想端饭就吃,被枣花吼去洗手。“以后不洗手,不能吃饭。”
“凭啥?”弟弟石桐林大声反驳。
“防止病从口入,要讲卫生啊。咱家有些不好的习气必须改变。咱们农村人也不能让城里人瞧不起咱们,也要过好的生活。以后,我们这里建设好了,说不定他们还跑到咱们这度假呢。”
“姐,咱们这疙瘩有你说的这么好吗?”
“只要咱们一起努力,就能让咱这里旧貌换新颜。”
“咱们听大姐的。”弟弟妹妹们有说有笑,但谁也没有捅破姐姐回乡的事。
“从明天起,咱们一起把家里的房子从新翻修一下,在院子里新盖两间屋。这样就能够让大弟四弟住一间,尽管现在二弟和爸爸在外面打工,他们过年总要回来的。三妹五妹住一间,爸妈住一间,我还是住原来的老屋。另一间旧房子专门装粮食和杂物。”
“哪里来的钱呢?”不光妈妈一脸惊愕,就连弟妹们也满脸狐疑。
“我把原来的奖学金和工作后攒的钱全拿出来,总共3万元,都拿给妈。”
“姐,你就是神仙下凡,菩萨显灵,女中豪杰,你那么多钱啊。”眯眯眼的三弟桐林突然一下子就把双眼睁开了,他把自己小学到初中学到的东西一股脑倒豆子一般,倒了出来。
“你们没看见,平时你们姐有多省......她自己都舍不得给自己买件衣服,全都贡献给家里了。”妈妈无限感慨对枣花的弟妹说叨着,她有些哽咽,眼眶里早已蓄满了眼泪......
“咱们家里娃娃多,幸好你们爹在外面做些活,要不然家里的日子也是很紧巴的。加上老二桐徽要结婚,你们爹的钱只能攒起来,供老二用。但是,这次家里要盖房子,那我就做主,拿3万出来,筹够6万。把家好好拾掇拾掇。我就把窗纸捅开了说吧,你们姐也不回城了,一心当农民,那我们就好好用新家欢迎你们姐。她以后有啥作难事,你们几个可要帮忙啊,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别忘了,你们姐可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妈妈的一席话,让枣花顿时泪如雨下,不管妈妈单独对自己说了一些什么难听的话,但是在弟妹跟前,却毫无保留地帮助自己说话,她从内心深处感受到自己的妈妈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枣花等县里教育局下批文的机会,每天带领弟妹们翻修加盖房子。
由于,高支书和村民们帮忙,枣花家的房子刚满一个月就拾掇好了,其它的房子也整修了一遍,焕然一新。
枣花的妈妈看见起来的新房,喜上了眉梢:“我以后就靠女儿了。”
枣花的表舅看得眼热,忍不住对枣花妈妈说,他必须在新房里住几天再回家,他要沾沾喜气。其他村里人也都对自己的娃们说,“你瞧瞧人家枣花好能干、好孝顺喔。自己挣来的钱舍不得花一个子儿,全部给爸妈盖房了。你们也要学学人家,不说给我们盖房,你们总要攒点钱,讨老婆吧。”
新房建好一个月后,李科长受到了县教育局的奖励。枣花的辞职报告也批准了。几天后,枣花接替了水莲主任的工作。
枣花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家串户,了解每个家庭妇女和孩子的情况,看看村里哪家最困难,最需要帮扶。
枣花于公也好还是于私也罢,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已故的小学同学婷婷的儿子和他的六十多岁的薝玉荣姥姥。想着想着就来到了他们家门口。只见院子外一道细细的牵牛花爬在已经东倒西歪的木篱笆上,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修缮了。   
枣花轻轻推开没有上锁的院门,在院门前大声喊了两声大娘,却没人应答。就在枣花要转身离开时,她忽然隐隐约约听到孩子的哭声,她想这肯定是小奋斗在哭。
枣花径直走向大娘住的房间。一推门发现薝大娘躺在床上,显然是生病了。小奋斗一边小声哭着,一边拉着姥姥的手摇着,“姥姥,我饿,我饿......”
看到眼前的一幕,枣花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一步上前抱起小奋斗搂在怀里,连声对孩子说,不哭不哭。她把孩子放在床沿上坐下。又转身看薝大娘。此时,薝大娘已经昏睡过去了,怎么也喊不醒,她拿起桌上的暖瓶想到点开水,一看却是空的。无奈之下,就赶紧给薝大娘掐人中,还好她死劲掐了一会儿,薝大娘终于醒过来了。
枣花顾不得哭泣的小奋斗,就又赶紧跑到门口,大声呼喊:“快来救人啊!薝大娘昏过去了。”经枣花这么一喊,村里几个年轻体壮的就跑来了好几个。人多力量大,大家用木板把薝大娘很快抬到了村里张老中医家,张老中医说,薝大娘没啥大碍,主要是平日里营养不良和劳累导致的。只要营养跟上,在家躺几天就好了。
听完张老中医的一番话,枣花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否则,可怜的小奋斗可怎么办?她整个下午都陪着薝大娘和小奋斗。把面条煮好让小奋斗先吃,然后又跑回家用簸箕装了20个鸡蛋来到薝大娘家。煮了两个荷包蛋,端到她手上,薝大娘还没吃眼泪就啪啪往下掉,最后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枣花心想,她一定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婷婷,但此刻她没有劝薝大娘,任她哭泣......过了一会儿,薝大娘止住了哭声。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枣花,今天要不是你救了我,我都死了,可怜婷婷留的这娃。”“来来来,小奋斗,快给你大姨磕个头。”
懂事听话的小奋斗,连忙跪在枣花的面前磕起头来。枣花一把就抱起了瘦弱的孩子。确实是,5岁多的孩子看上去只有4岁的样子。她哪里忍心孩子给自己磕头啊......她不知为什么只要一看见小奋斗那瘦小羸弱的样子,心就像针扎一样痛。
枣花先是到另外两间屋里看了看,还是很多年前的老样子,只是物件更破旧了,大概除了用荆条编织的装粮食的囤之外,就没啥值钱的了。但是有一点她看得很仔细,詹大娘家虽然很穷,但家里摆放有序、干净。
过了好一会儿,薝大娘感觉身子骨好受些了,看见枣花又是洗衣服,又是洗锅碗瓢勺,又是拿扫把扫地,就想下床自己忙活。枣花见状一手拦住她,“大娘,没事,一会儿就弄好了,您老歇着吧。”詹大娘过意不去就说道:“枣花,本该大娘好好谢谢你!但家里啥也没有,大娘就只能给你装一些红薯片还有苞米碴子,拿回家给你娘熬粥。”枣花此刻猛然间想起一句话,人穷志不短这话搁在詹大娘身上最合适。
“詹大娘,咱们都是乡里相亲的,不用这么客气。原来,我一直在读书关心您老人家太少,现在好了,我回村了。以后有啥难事说一声,我能办的就一定给您老办好。”
“啥?你不要县里工作了。你这闺女咋这么傻气......”詹大娘一脸惊愕,睁大眼看着枣花,竟一时愣住。
“大娘,回农村一样工作,把咱这疙瘩变成种啥长啥,有吃有喝,有图有景,城里人羡慕的美丽家园。”枣花的眼里充满了憧憬,就好比心里的蓝图已经成为现实。
詹大娘打小看着枣花长大,知道她是个说到办到的人,甭看她是个妮子。她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叮嘱枣花以后干活要留点劲,甭死干。
枣花一看詹大娘无大碍了,家里也没啥事了,就对詹大娘说,“您老好好在床上休息,千万不要下地干活。我带小奋斗回家吃晚饭,然后把您老的晚饭也带回来。”“那多不好,又给你妈添麻烦了。”詹大娘便咳嗽便喏喏说道。“放心吧,没事。”枣花说着帮詹大娘盖了盖被子,掖了掖被角,然后带上屋门,牵着小奋斗的手出了院子。
“大姨,去你家吗?”稚嫩的声音。
枣花看见一蹦一跳跑在前面的小奋斗,就继续鼓励孩子,“是的,你真聪明。”
“大姨,那你以后经常到我们家来吧,我会把姥姥做的绿豆饼留给你吃。这是我们家最好吃的东西。”
“那姥姥平常给你做啥吃啊?”
“窝窝头。馒头我们家也有,过年才吃几回,姥姥说卖了可以换钱买新衣服,还可以让我以后读书的时候买新书包。”
枣花一听,轻轻叹了口气,鼻子酸溜溜的,一老一小没人帮衬,日子确实过得很艰辛。她此刻就在想能不能成立一个帮扶小组,专门帮助那些积弱积贫的家庭。
傍晚的风掠过山脊,匆忙旋转的鸟群在看不见的高处飞过玉米地,似乎在找家......
回到家,妈妈刚好把饭菜端上桌,妈妈见到小奋斗来了就高兴地说,跟你枣花姨去洗洗小脏手,挨到姥姥坐,妈妈用手指着桌上的白面烙油饼,“你们先吃着,我去给小奋斗炒个鸡蛋。”
几分钟后,枣花妈妈就把大葱炒鸡蛋端上了桌。她爱怜的看着这个没有妈妈的孩子,把饼摊开,卷了大葱炒鸡蛋,递到小奋斗手上,叮嘱他,“吃慢点,别噎着。”
晚饭后,枣花让妈妈盛了一小盆粥放在馍筐里,用鸡蛋卷了大饼,另外又拿了几张油饼,带着小奋斗一起回到了姥姥家。等枣花忙完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十点了,“枣花,黑灯瞎火的,你别乱走啊。”枣花一边应着詹大娘的话,一边出了她家院门。
枣花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些害怕......在田野的远处,似乎有些明火在移动,她虽然知道那是片乱岗坟,没人天黑以后敢到那里去。因为有个来村里改造的“老右”在树丛里上吊了,听老人们说,他在六十年代末,不堪疾病折磨把自己吊死在那里。后来又听说有娃娃在那里看到过他晃动的身影,也有走夜路的外村人看到过人影在树丛边徘徊...还说酸枣峪穷就是因为晦气挡了道......枣花不敢多想,憋住气,三步并着两步往家跑,等气喘吁吁到了家门口,一摸额头全是汗,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太适应这土疙瘩的生活,她只能苦笑笑,更是恨不得要快点把家乡改造好,使村里安上路灯,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不再害怕走夜路。
另外一方面,她也会笑自己愚蠢。记得小时候,她和弟弟妹妹还有村里的娃娃们藏猫咪的时候,他们曾在那片树林里,攀过一个个土坎,从干枯的荆棘丛和杂草里艰难地穿过,最终站在了一个黑暗的,被树荫遮住的土坑边,土坑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暗的树木林随着6、7级大风在那里舞动,当然还有暗黑的夜,好像有野猫的眼睛在盯住你看,除了巨大的风声外,他们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不过,那个土坑还是给那时候资源匮乏的娃娃们带来不少乐趣,在下大雨的时候,土坑会积满水,运气好的话,会捞到许多“银条子”(就是寸长的小鱼)拿回家让妈妈裹上面粉煮来吃,虽然没什么油水,但吃起来却很香。
枣花马不停蹄地走访了11家像詹大娘这样的积弱积贫家庭,并用小本子记下了他们的需求。这天,她来到村队部向高支书汇报自己摸到的情况。
高支书见枣花来了就知道有事,他笑眯眯地照旧端着那个特有的茶缸,猛地喝了几口后,用手抹抹嘴,不紧不慢地听枣花细谈,然后让她诉说自己的想法。
“高支书,我们村能不能成立一个帮扶组?”
“你想成立一个啥样的帮扶组?”
“我想成立一个有党团员和进步青年参加的帮扶组。”
“看来,咱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呀。说明我这个支书没看走眼,你确实是想干点事的人。”
“高支书,我还没干事呢,你就表扬我......”枣花坐在那里有些不好意思。
“那就更应该鼓劲了。”高支书依旧笑眯眯地端起大茶缸喝了几口自制的酸枣茶,有滋有味的咂咂嘴继续说道:“这样,你先选出几个人,然后拿到村委会上过过就行。当然,要选出负责任的人,要不村里有些人就该说我们虚头把脑了。另外,像办幼儿园的事情,你能不能先扒拉扒拉咱村几个女青年里有没有愿意当老师的人,还要看看她们的文化程度和表现。工资嘛一个月就10元钱,主要是分口粮,等以后咱这里富裕起来了,再加工资。当然,经过学生家长评比后,当的好的老师,每年还可以适当增加口粮和生活补贴。”
枣花看高支书很支持自己的工作,刚才紧张的心情一下就放松了许多,内心充满了激昂的干劲和憧憬。她很认真地把高支书的话都记在小本本上,并答应高支书这三天就落实这两件事情。
枣花走在村里的田埂上,看见一望无际的田野上长满了一垄一垄的玉米,有些玉米惠子忍不住激动的心情,撑开了绿衣跳出来,金灿灿一片,惹得天空的脸颊绯红、绯红......
再过个几天就是收割的最好时机。枣花神清气爽地思考着下一步工作,从地里回来的人们与她打着招呼;“枣花,听说你不要工作,非要回村里劳动吗?是真的吗。”
“是啊,我愿意回村里工作。”枣花露出微笑与他们说和着,一起往前边走边聊。
“也好,我们村也不差,回来好好干,也能致富。”老妇女主任水莲说话了。
豆豆婶子看见枣花走远了,嘴一瞥,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道:“要我说啊,她犯傻。在城里多好啊,不用下地干活,就能拿工钱,以后她有后悔的时候。”
水莲见高美丽在背后嚼舌头就怼她,“你聪明,咋不敢当面说,只能背后捣鼓别人。”
豆豆婶子见水莲帮着枣花说话,立马之间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当着几个老姐姐的面,说自己这张破嘴,又乱说话啦......
“好啦,好啦。别装熊了。”水莲边说高美丽,边说咱几个老姐妹唱个小调吧。于是大家就一起唱道:
麦子那个哎——金灿灿哎,山枣那个哎——红艳艳哎!
收完麦子哎——种红薯哎,收完玉米哎——种芝麻哎!
地里年年丰收耶——我们庄稼人耶——高高兴兴耶!
几个老姐妹刚一唱完,就有过路人笑意盈盈着说,多么好听的山歌呀。她们一听更来劲了,又改唱了另一首纳鞋曲:
小媳妇哎——快来也(耶),咱们一起——做鞋也(耶)。
先量尺寸——再纳底也(耶),一针一线——密密缝也(耶)。
白底黑帮——穿上脚也(耶),男人走路——稳当当也(耶),稳当当也(耶)。
她们明明知道自己唱的不像流行歌曲那么动听,也没有成型的曲调,但这种快乐是真实的,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
她们热爱这片土地,觉得自己的辛勤劳作能够开花结果是非常圆满的一件大事,就好比一年到头粮食丰收,全家人无病无灾一样,普天下劳作之人图个啥,不就图个平平安安,在她们看来,这就是最好的幸福生活。       
         
(八)

傍晚十分,枣花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相约来到了太行山山脚下的老槐树旁,他们是党员、退伍军人王大俊,团员高斌、高连生,青年高小盘、高玲玲、张裕梅、陈燕。他们几个围坐在一起,围绕成立帮扶组等一系列事宜进行讨论。
枣花走在最前面,她望着不远处的太行山:天蓝草绿,山崖长满的酸枣树挂满了果子,喇叭花、倒挂金钟开满山野,姹紫嫣红,山溪流水潺潺......枣花之所以选择这里,就是能够看到那生机勃勃的景象,就像一副山水画,美不胜收。她默默许下心愿,静下心,弓下腰,筚路蓝缕,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家乡一定会“春风荷花迎宾来”......
“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想让大家出出注意,我们究竟该如何帮助村里的贫困户,让他们与村里大多数人家一样过好日子。”枣花开门见山。
“枣花,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立刻就干。”大家异口同声,任由唾沫飞溅。
他们很快拟定了11家的帮扶名单,商量着先从谁家帮扶、怎样帮扶,又怎样让这些贫困户早日脱贫,对那些确实没有能力脱贫的人家,像詹大娘这样老的老小的小,村里要定时给予一定数量的生产生活补贴金,使他们也能像有儿有女的一样,安心度过晚年。
一群年轻人越说越兴奋,直到繁星开始眨眼,寂静降临田野。他们才沿着山崖边的小路往回走,双脚踏在高大黝黑的树木下又深又软的土地上,煞是兴奋地说说笑笑,不能自拔。
第二天上午9点,枣花把八个人分成两组。
王大俊、高斌、高玲玲、陈燕在一组;枣花、高连生、高小盘、张裕梅一个组,为的是一旦有突发紧急情况,可以互补。
这帮年轻人嘻嘻哈哈说好第二天就干,他们认为早一天把家乡建设好,心里边就早一天舒坦。
王大俊这一组第一个帮扶的对象就是失火的刚子家,他和高斌几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从刚子家里的卫生开始做起。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来到了刚子家,可是大家还没进院门一股屎臭味就从屋内散发出来。
“看来,刚子又不省心了。”高玲玲捏着鼻子快人快语。
“哼,这窝囊废真是把他爷爷奶奶快折磨死了。”陈燕也推波助澜,冷言冷语。
“那咋办,把他杀了?好歹他是个人。”王大俊边说边拿扫把走进刚子住的屋子。走了几步回头说:“你俩别进去了,我和高斌进去就成,万一刚子发狂,我们两个男的也够了。哦,对了,你俩把绳子准备好就行,万一他犯浑就用绳子把他捆起来。”
“好,我们在外面等你们。你们千万不要让那浑小子发狂,打伤你们啊!有啥事就大声呼叫。”高玲玲在屋外小声叮嘱,她生怕刚子听到冲出来打自己一顿。
王大俊和高斌轻手轻脚慢慢走进刚子住的屋子,刚子正在睡觉,但却被五花大绑在床上。他奶奶说是爷爷和两个侄儿一起把他绑在了床上,因为爷爷要去地里给棉花锄草、浇水,害怕他在家干坏事,不得已想了这个法子。谁知道,他把屎尿屙了一床......
王大俊和高斌只能苦笑了笑,“高斌,咱们帮奶奶把他的被褥拔掉,臭死人了。”
高斌此刻有些犹豫,他心想,万一把刚子弄醒了,这个“横球”发起狂来,说不定会把我们打伤的。王大俊见高斌迟迟不肯上前帮自己的忙,就笑笑说,“放心吧,他吃不了你,他爷爷事前绝对给他吃了药片的。否则,他能睡得像头死猪一样?”
“我说就是吗,我们进来时,他还打呼噜呢。”高斌嘿嘿笑了笑,他不想让大俊哥看不起自己,于是三步并着两步快速走到床前和王大俊一起向床边拉扯刚子的被褥。
“大俊哥,我服了你啦,就像你说的。”高斌的话音未落,说时迟那时快,刚子猛地撕扯断用麦秸杆编织的绳子扑向王大俊又是用手抓扯,又是用嘴巴咬,就像一头发狂的野狼,瞪着两只血红的三角眼......高斌那见过这样的阵脚,转身就逃出屋外。
屋里就剩下王大俊和奶奶。为了保护奶奶不受伤害,王大俊一边大声呼叫奶奶赶紧走,一边喊高斌快去叫高玲玲和陈燕拿绳子来。哪知发了狂的人力气特别大,一下就把王大俊扳倒并压在了自己的身下,他张着嘴除了胡乱叫唤还把王大俊的右耳朵咬伤了,鲜血滴答滴答掉在泥地上。王大俊此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忍住剧痛,把部队学到的防身术用在了这里,刚子霎时就痛的歪倒在地上,杀猪一般的鬼哭狼嚎却动弹不了。
站在院子里的高玲玲和陈燕已经听见了屋内的打斗声,加上高斌狼狈样,她俩没说二话就冲到屋里,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帮着王大俊把发狂的刚子捆了个结结实实,任凭他哇哇乱叫。“谁叫你作,谁叫你作。”高玲玲气急败坏地大喊道。
这边,高玲玲和陈燕一看王大俊右耳朵流了很多血,满脸是抓痕,忍不住大声喊道“大俊哥,你不要管这个‘疯癫子’了,你先去‘神医’那里看看吧,千万不要让这个‘疯癫子’把你的的身体伤到了呀。”
此刻,又惊又吓的刚子的奶奶也颤颤巍巍走过来对王大俊说道:“大俊,快去看看吧,甭管那个废物了,就让他绑在那里。”
这时,高斌喊来了村里的其他几个人,大家一起帮忙把刚子的被褥换了,又帮着给刚子喂了药片,王大俊看看没啥大事了,这才在大家的陪伴下一瘸一拐,护住还在流血的右耳朵去找张神医。由于流血太多,王大俊刚走到半道上,一歪身子一头栽倒了急急忙忙迎面赶来的枣花的怀里。
幸好枣花的对面站着高斌,“赶紧的背起你大俊哥到张神医那......”枣花有些紧张的睁大眼,忧心忡忡地说了句,“他不会留下啥病根吧”。尔后便和高玲玲、陈燕一起跟在高斌的身后急匆匆往张神医的家里赶去。
年轻人跑得快,没几分钟就到了张神医的家。张神医听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就知道有病人来,但没想到是自己表妹的儿子大俊,“快快快,把他平放在床上,把他的上衣领扣解开。”
尽管其他人眼里,张神医就是个混口饭吃的“假神医”,但他毕竟还是会抓几把草草药的人,有个头痛脑热的找他还是管用的。张神医仔细检查了大俊的全身,没发现大碍,只是因为右耳朵流了很多血,估计平时也没太休息好,加上过度紧张,所以情绪一松懈下来就晕了过去。张神医立刻给大俊推了50毫升葡萄糖,不一会儿,他就苏醒了。
“表舅!”大俊一睁眼就看见输液的吊瓶挂在身旁,他就明白了自己是躺在表舅的家里,再看看床旁站着枣花、高斌、高玲玲、陈燕,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掉了下来。“我...我...我太激动了,谢谢你们救了我!枣花,是我太大意了,高斌提醒了我,我还没当回事,结果把今天的好事办砸了,自己还受了伤......”大俊用右手抹抹眼泪,嘶哑着嗓子噜噜嘴。
大家见大俊苏醒过来,都松了口气,几乎异口同声:“哪是我们救了你的命。你最应该谢你表舅,是他救了你的命。”
“真的,我刚...刚才都吓死了......”高玲玲有些结结巴巴。
“我也是,你真是把我们吓死了,我们都不敢咳嗽一声。”陈燕的声音像鸟儿一样附和。
“大俊哥,刚才表舅救你的时候,我们真的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我们一喘气,你就没了。”高斌冲着王大俊嘿嘿一笑,尽管笑声有些勉强。
“你说什么不吉利的话,你才没了啦。”高玲玲两眼一瞪朝着站在身旁高斌的就是一拳头。“哎哟喂......玲玲,你下手咋这么重。”高斌一脚跳到了枣花的身旁,“枣花姐她打我。”
“谁叫你不会说话,我就要教训教训你这个傻了吧唧的‘傻冒’。”高玲玲嘴巴确实不饶人,尤其是她喜欢的人。
“快快快,高玲玲站到这边来,这离大俊哥最近。”陈燕冷不丁冒出的这句话有些让高玲玲有些不知所措......高玲玲突然感觉陈燕的话里有话,就像酸酸的葡萄的滋味......她的内心很不高兴,但却没事人一样,大度地笑笑。
枣花装着没看见他们之间的小九九,就像老师给学生开始布置起了“作业”,她让陈燕和玲玲一起守护大俊,负责加换液体,并给大俊送饭。让高斌跟着自己去大刚家,了解上午发生的情况,再去跟高支书汇报。
走在去刚子家的路上,高斌把上午发生的来龙去脉向枣花说了一遍。当然,他省略了自己胆怯的一面,他没有讲自己扔下王大俊一人与刚子搏斗,他怕被打的是自己......他这个时候觉得自己太不够意思,但那时的情况又太突然来的太快,也怪王大俊当时没有作好准备。反正自己的胆怯不说谁也不知道,况且自己也提醒了大俊哥,只要大俊哥不说,谁也不知晓......总之,高斌在心里找着各种理由,来开脱自己不光明磊落的一面。
10来分钟时间,枣花和高斌就走到了刚子家。刚子已被送到队部关了起来,院门开着,喇叭花的枝藤伸出低矮的院墙,花儿三三两两耷拉着脑袋,给人一种闷闷不乐的样子......两位老人一个坐在小板凳上洗衣被,一个蹲在地上摆弄自己的锄头、粪桶,他们谁也不搭理谁,自顾自地闷头干手中的活儿。
“施爷爷、顾奶奶你们好,我和高斌来看看你们。”枣花甜甜地呼喊着刚子的爷爷奶奶。
“是枣花啊,快来坐,快来坐。”顾奶奶睁大眼看着枣花边说边把手从水盆里拿出来在围腰布上擦了几下,她瘸拐着右脚走到墙根去搬凳子,但是枣花已经抢先一步把凳子拿在手里啦,“顾奶奶您不用忙,您坐在那里就好,我又不是外人。”枣花边说边扶顾奶奶坐在凳子上。“您老歇歇,我帮您洗。”枣花说着就自己蹲在塑料盆边搓洗衣被,那是刚子的衣被,一股股屎臭味冒出来......
“枣花,这衣被是那个傻子的,臭得很,你放下吧,我来洗。”但枣花仍旧蹲在那里搓洗着,连个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高斌是个聪明人,他赶紧拿起桶从压井里打来水,帮着枣花清洗,很快就把衣被洗干净了。
枣花和高斌把衣被晾晒在绳子上,这才嘘口气。施爷爷坐在一旁一直盯住他们看,没说一句话,直到他们干完这一切。“老婆子,快去端点水给年轻人喝。”
“就是就是啊,我早就说过,枣花是专门回来帮咱们的,你还不信。今,你信了吧。来,枣花喝水,碗是洗了的,不埋汰。”顾奶奶把水端给枣花和高斌,她怕年轻人嫌自己脏,便专门说了这些话。
“顾奶奶,你是全村最干净的,也是最勤快、心地最善良的,要不刚子根本活不到现在,我们大家都知道。”枣花笑眯眯地说,然后端着碗一饮而尽。“自家泡的茶,好凉爽呀。”她呡呡嘴。
“我们是他爷爷奶奶,咋能扔下他不管?但凡我们有一口吃得,也不能让他饿着。今天这事啊是我忘了啊,每天出工前,我都要灌他药,让他睡觉。但今天我走得急就忘了这事,这年纪大了记不住事啦,没想到这个傻东西竟然还把人家大俊给咬伤了......真是对不住人家大俊呀。”施爷爷叹口气。
“是啊,谁叫他遇到他那不得好死的爹娘。”顾奶奶边说边流泪。她顿了顿,带着哭腔又说道:“甭嫌弃啊,枣花,我们的年纪也越来越大了,我们还不如死了得好,我们也是真的没办法了呀......”
枣花见状连忙安慰两位老人。“施爷爷、顾奶奶,从今天起,你们就不用太操心,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会帮着你们种庄稼、收粮食,我们不会不管你们的。另外,我们还帮你们申请低保,你们的日子只定会越来越好过的。”枣花一手握着施爷爷,一手握着顾奶奶,不忍心看见他们老泪纵横。她让高斌拿来搭在晾晒的毛巾,忙给老人擦脸,好容易劝说住了恸哭流涕的二位老人。这才径直去大队部给高支书汇报情况。
话说大俊躺在床上输液,他被尿憋得好一会儿了,就想上厕所。但高玲玲和陈燕始终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就说,你们帮我喊一声我表舅,我有事情给他说。
“什么事啊,我帮你说。”高玲玲抢先问道。
“也没什么重要事......”王大俊望着天花板,不知如何对这两个女娃开口。但尿已经有些憋不住了,再憋一会儿就得尿在床上,到那时候就丢人现眼了......此刻,他只能涨红着脸,皱着眉头说道:“劳驾你们出去一下,我去一下茅房。”
“你早说不就得了,干嘛憋着。憋坏了身体怎么办?”高玲玲一顿抢白......
“玲玲,你说话也太难听了吧。大俊哥憋坏了身体,有我呢。是吧,大俊哥。”陈燕故意拖着声调。
“陈燕你为啥,老气我。”高玲玲心想就你那小样,还想跟我过不去啊。她虽然内心气急败坏,但一转身让陈燕看到的却是一脸的笑容,这反而让陈燕显得小心眼儿......
王大俊一看她俩为了自己竟有些不愉快,就连忙插嘴说,“两个姑奶奶不要吵了,自己已经很窝火了...”说到这里他又咽了口唾沫,叹口气继续说道:“今天的事情都怪我没有事先防备好,才弄得这样狼狈。现在又给你们添乱了,真是对不住了......”他本想还要说下去,无奈内急,只得提着输液瓶向茅房快步走去。高玲玲和陈燕见状便停了嘴,相互瞪了对方一眼,她们还算识相,没再开腔。
“大俊哥,让玲玲守着你,我回去弄饭,等会儿给你送来。”
“不用,不用,我马上就打完液体了,再回家吃饭也不迟。”
此时,表舅过来了,他给王大俊量了量体温,又摸了摸脉搏,然后摇头晃脑笑笑说,输完液体后就可以回家了。“还是我侄儿年轻,身强力壮,搁其他人不躺个三五天不成。”但是在三个年轻人看来,那是张神医在表扬自己医术高明。此刻大家心里都明白,“看破不说破,还能做好朋友”这句典故用到这里再恰当不过。
第二天一早,王大俊邀约枣花再次来到大队部,把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向高支书原原本本又讲述了一遍。王大俊还做了自我批评,说幸好是自己,否则后果不堪细想。
高支书听完后,默默端起茶缸站起身,目光平和地来回渡了几步,尔后郑重地对两位年轻人说道:“要作好心理准备,困难才刚刚开始,以后还会遇到比这件事还要棘手的问题。光凭热情、蛮干不行,干事情之前要过过脑子,靠智谋取胜。还要善于团结大家一道来应对这些困难和矛盾。”
高支书见他们的眼神还是有些迷茫不定,于是就把自己事先考虑的想法和盘托出,因势利导。咱村治理得一样一样来,譬如你们先拿个方案,哪个最好干最容易干成的就先干,就好比不能一口气吃个大胖子。这样给自己不仅能鼓劲,让村民也能看到你们是在为他们真心实意办好事。一席话末了,还说自己考虑的不够成熟,让他们再仔细琢磨琢磨,摆划摆划,希望他们拿出更好的规划蓝图。
枣花细细听着、记着,打心眼里佩服高支书考虑问题全面、周到,善于把复杂的问题分解,变成简单易懂的事情来做,有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她心想回家后就把高支书的一席话整理出来,拿到两个组里让组员讨论、酝酿一下,到时候大家集思广益,应该会有“三花三叶、三豆三果”的办法。况且,三个臭皮匠还能顶一个诸葛亮呢。
从大队部出来后,枣花关切地问了问王大俊,身体咋样,耳朵不疼了吧。王大俊笑笑说,“没事,我身体壮。”他怕枣花不信就故意用左手摸了摸耳朵,没想到这一碰,还真疼。忍不住呲牙咧嘴地哎约了一声。
枣花被他的傻样逗乐了,“我说你逞强吧,你还不承认。这下现原形了吧?赶快回家歇着吧。我也回家把高支书说的整理整理,然后抽个时间,我们两组的人一起商讨商讨,把实施的规划拿出来。”
王大俊说,枣花你弄出来的东西,肯定行,你知道我这个人这简单,他举手拍拍脑袋。“今后,你说啥,我们跟着干就是。”
“说的轻巧,我说你干。万一我说错了呢?你也是组长,你不动脑子,他们怎么跟你干呀。”枣花一顿数落。
“好好好,你说的对,我今后动脑子就是。”
他们一路说说笑笑,引得过路的村民好奇地看着他们。王大俊见那些人朝他俩看过来,故意提高了说笑的声音,他就想告诉大家,他喜欢枣花。“你声音那么大,取悦逢迎吗?”枣花死劲拉扯王大俊的衣角,让他住口,但他仍旧叨叨村里的事。不曾料枣花已然溜之大吉,剩他一人哇啦哇啦空谈......
枣花抄近路回到家,见妈妈一人在家做饭,就赶忙上前帮忙。
“不用了,赶紧摆桌子吃饭。下午,我还要下地呢。”
“妈,下午您好好在家歇着,我去锄草就行。”
“这哪行?这要弄到天黑都忙不完呢。两个人要快一点。”
“没事,大不了我明天上午再忙半天。”
“不行,地里的活儿得今天干完。哪能往后拖呢。”
“那依您。”
枣花尽管觉得妈妈做饭有些咸,但还是狼吞虎咽吃了两大碗。她走到锅台边用汤勺舀起了大半碗面汤咕嘟咕嘟喝完了,这才抹抹嘴,对妈妈笑笑:“太解渴了!我忙了一上午都没喝口水。”
“你这是穷忙乎,我一点都不可怜你。”妈妈一边吃面一边有些冷冷地说。
“妈,瞧您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枣花的语调带有撒娇的意味,当然她只是一个人在妈妈跟前,才这个样子。当然她也知道刚才妈妈的话是真的心疼自己。
“妈,坐好了呀,我给您揉揉肩膀,您为了这个家太操劳了呀。”
“你还说点人话,我的确有点累。年纪不饶人啊。”妈妈搁下碗,尽情让女儿揉揉自己的肩膀,过了一刻钟,她觉得舒坦多了,就说道:“枣花呀,你确实是个好女儿。想事也细也周到,但这却苦了你呀。为了他人,你工作也不要。哎......”妈妈又开始为女儿担心......
“妈,您咋这样想,我守着您有多好啊,还可以帮您干点活,让您老好好休息、休息。”
“傻闺女,你能守着妈过一辈子啊。尽说不着调的话。哎,不说了,反正我也说不过你。我去躺躺,待会儿咱娘俩就去锄草。收拾好后,你也去歇歇,免得太累。”
“嗯。”枣花应着,收拾好碗筷,只一会儿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下午2点来钟,枣花娘俩扛着锄头来到了自家地里开始锄草,两个小时不到就把地里的草锄了一大半,再有十几分钟就能把草锄完了。詹大娘家里的地就在枣花家地的旁边,一眼望去,野草长得很高,有些已经长得超过了棉花苗。
“詹大娘,真可怜,命不好呀......”枣花的妈妈忍不住叹了口气。
“妈,咱们今天晚点走,顺带也帮詹大娘锄锄草吧。”
“行,听闺女的。”
“妈妈,您就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妈妈!”枣花激动地说道。她帮妈妈把锄头楔子用石头楔紧后递给妈妈,和妈妈一起走进了詹大娘的地里,开始锄草。
这时候,大多到地里锄草的村民都干完了活,走在回家的田坎上,他们和枣花娘俩打着招呼,“你们这是帮詹大娘吧?需不需要我们帮忙啊......”枣花应道:“没事,一会儿就干完了,你们先回去吧。”“好呢,你们也早点回家啊,甭累着呢。”
这时,王水莲、豆豆婶子也都干完自己地里的活,走到了这,“哎呀,老嫂子,你咋和枣花这么干呢?还有我们大家嘛。”她的抱怨声没完就快走几步跳到地里,开始锄草。
“你们忙啊,我今天特别累,还得回去给那个懒鬼做饭呢,我先走了。”豆豆婶子拉长了声音,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等她走,就是一个只顾自己的人。算了,甭喊她。”
王水莲正要喊住高美丽,但此刻她已经没了人影。
第二天不到七点,枣花就起来了,她走到院子里舀了两瓢水洗了脸,刷了牙,正要上厨房去蒸馍馍,妈妈就已经走到了枣花的身旁。
“枣花,我去做饭,你先把给棉花打药的药筒装满喽,等吃了饭咱就去地里打药。”
“行。”枣花一边应着,一边给药筒倒药。她想今天连詹大娘的地一块顺带把药打了,便按比例兑好了农药阿维菌素,她怕药不够,就把剩下的一小瓶也都带上。
当时,棉铃虫是棉田的主要害虫。枣花知道这种农药的用途比较广泛,它不仅可以防治棉铃虫,还可以防治棉花白粉虱、红蜘蛛、棉蚜等害虫。
吃完早饭,刚走到棉花地边不远的地方,就听到一个小孩的哭喊声.“奶奶、奶奶,你怎么啦?你醒醒啊......”
“妈,快走,一定是詹大娘出事了。您听这是小奋斗的哭声。”
枣花把背上的喷药箱迅速取下放在田坎上就和妈妈连跑带跳地往哭声的地方寻去。
詹大娘果真躺在棉田地里,已经不醒人事。
枣花让母亲看着小奋斗,自己背起詹大娘就往张神医家里跑,虽然从地里到张神医家有一公里的路程,但枣花使尽了浑身的力气,跌跌撞撞刚跑到一半,就碰到了出工的村民,“这是咋啦?”高连生大声嚷嚷,一步跨到枣花跟前。
“连生,你力气大赶紧把詹大娘背到张神医家。要快!晚了就危险啦。”
高连生从枣花背上接过詹大娘就往张神医家里跑,结果,由于跑得过于猛,他的小腿肚子突然抽筋,“哎呀,真不争气,我的两条腿抽筋了。”
“我来!”张裕梅接过詹大娘继续跑。
这时,王大俊和他妈王水莲迎面走来,他们也是去地里打药的。就这样他们几个年轻人就像“接力棒”一样,把詹大娘背到了张神医家里。
张神医立即给詹大娘解开衣领,做人工呼吸,接着打了强心针,但不管怎样抢救,詹大娘还是处于昏迷状态。
张神医又是一阵抢救,但终归因詹大娘身体太差,没能把她的生命抢救过来......
“我无能!我无能!”张神医很沮丧对大家喏喏道。见大家还是楞怔着站在原地不动,就又小声嘀咕道:“主要还是配得农药成分太浓,造成喷洒的时候,吸入性中毒成份太凶。加上她早上没有吃饭,平时本身又有病。”他就像做错事的人杵在原地,一遍遍重复着自己无能的话把......
枣花此刻脸色苍白,内心一阵阵收缩、绞痛,她自责、后悔,为什么自己头天晚上,哪怕再晚也要去詹大娘家一趟,告诉詹大娘今天由自己负责她家的地......这样詹大娘就不会起那么早,连早饭都不吃就去地里打药,就不会中毒了,也就不会扔下小奋斗走了。她任由泪水畅流,没有去擦,她想大家当场骂自己一顿就好了,自己这个妇女主任是怎么当的呀!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是有一定责任的,说明自己考虑问题很不周全,詹大娘很好强,为了不拖累大家即使自己年老有病也硬扛着,她总觉的别人帮她是怜悯...
王水莲给詹大娘端来热水,枣花用毛巾给老人家洗了脸,然后把她花白的头发放下来向后梳,她梳得很认真、梳得很仔细,生怕弄痛了詹大娘,最后在王水莲的帮助下,她给詹大娘的头发挽了一个发卷,这才对张神医说,“在您这要放一个时辰,等我们把她的寿衣买回来给她穿上后,在送她回家。”
“大俊去报告高支书,请高支书到这来,看詹大娘的后事咋办理。裕梅、连生你们一起去给詹大娘买寿衣、寿鞋,记得买质量好的。我在这里陪伴詹大娘。水莲婶子去地里告诉我妈一声,把小奋斗带回家,那孩子指不定还没吃早饭呢。”
“枣花说的对,咱们赶紧着。你一个人行吗?枣花。也只能这样了,大表哥你帮衬点枣花啊......”王水莲边走边对张神医和大家说。
这时,枣花娘和小奋斗还在地里,本来枣花娘是要把小奋斗带回家吃饭的。但是这孩子很掘,怎么都说不饿,他说他要等奶奶回来再回家吃饭。枣花娘只能依着他,“你在那玩,守着东西,别摔着了啊,我去打药。”“嗯!”小奋斗对枣花娘点点头,乖乖的蹲在地上玩泥巴。
这边王水莲深一脚浅一脚向地里跑,由于想着怎样对枣花娘和小奋斗说,一连摔了好几跤,好容易跌跌撞撞跑到地边,站了几分钟,才稳住了神气。这才站在田坎上呼喊:“婶子,咱们带小奋斗回家吃饭吧,他奶奶在张神医家里打个吊针就回家......”
枣花娘从水莲的语调里仿佛听出了异样,就没敢拖沓,她有些想哭,但又不敢发作,只能强忍着,走回田边,她看到水莲的脸色很难看,又怕小奋斗知道,就当着水莲的面笑笑说:“小奋斗可乖了,一直帮我看着东西。正好,我们现在就回家吃饭,然后去看你姥姥。”小奋斗睁大两眼,看了看姥姥,又看了一眼水莲,天真而大声地说道:“我吃了饭,就去看姥姥喽。”他说完,一溜烟往前面跑去。幼小的他哪里知道他的姥姥,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去和自己的丈夫、女儿团聚......
这里,高支书、高占祥副支书等村里人基本上都聚集在张神医家的大门口,幸好他家门口外面的垻子大,否则根本就站不下几百口子。大家都为詹大娘的突然离去一阵悲怆,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怅然叹息。
“詹大娘的命太惨了,丈夫走了,女儿走了,她也走了......扔下个小奋斗这么办?”
“她也是太要强了,如果她吱一声,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关键是她走了,小奋斗咋办,难道把小奋斗送县里民政局?”
“听说,我们村里成立了帮扶小组,这个帮扶小组怎么没有发挥作用呀?”
“就是,这个小组干什么吃的?也没见帮几家呀。”
“安静、安静、安静。现在说啥都没用了,人都走了,你们就积点口德吧。看看怎么安葬后事才是最大的事情,让人入土为安!你们也都看见了,你们如果有啥好的建议就趁早提出来,不要背后讲怪话。”高支书双手叉着腰,大声武气地吼道。
霎时,现场一片寂静,不再肆无忌惮地评说。但咳嗽的声音、吸鼻涕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面面相觑,声音小了许多.......
“你们这是啥意思?一直叽叽喳喳的不消停,至于其它问题,等村委会开会时再说。”高支书再次用大嗓门吼道。
此刻,枣花的心里非常难过,她不是难过自己受了委屈,而是深深的自责,对詹大娘的离去,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的,如果事先到詹大娘家,告诉詹大娘在家休息,不用去地里打药,自己会帮助她把药打了,就不会发生詹大娘药物中毒死亡的悲剧。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这时,高连生和张裕梅抱着寿衣等物品急匆匆走进张神医的家里,“让一让,让一让,枣花姐,寿衣来了。”高连生在前面跑得快,一眼就看见了高支书站在詹大娘躺的病床旁边,就等他和张裕梅了。所以,他一步走到高支书面前,“高支书,我和张裕梅已经把寿衣和寿鞋买来了。”
“你把衣服等物交给枣花和裕梅,让她们给詹大娘穿上。”高支书一挥手对大家说道:“我们都出去,等她们给詹大娘穿好后,我们再把詹大娘送回家。”
这里,枣花关上门,和张裕梅一起动作麻利地相互配合着,再次先给詹大娘洗脸,依次擦洗身子,洗完双脚。她俩只用了半个时辰就给詹大娘穿好了寿衣、寿鞋。枣花先是三鞠躬,而后坚定地面对詹大娘说道:“詹大娘,您一路走好!请您放心,小奋斗就是我的儿子!我绝不会让小奋斗没人管、没有家的!”
“裕梅开门,我们一起报告高支书。一起送詹大娘回家!”枣花眼神坚毅、庄重地说道。
“好的。”张裕梅打开门。
高支书进门后,先是和几位村干部一一给詹大娘鞠躬致意后,立即安排王大俊、高斌、高连生和桐林等后生用担架把詹大娘抬着,大家自动跟在后面一路送詹大娘回到了自己的家。然后,高支书又留下两个帮扶组的人员帮助搭建灵堂,让枣花安排守灵人名单,其他人则回家等村委会的通知,三天过后,再为詹大娘召开送别追悼会。
高支书布置好这些任务,就对副村长高占祥和枣花等人说,第二天早晨在队部开个简短的村委会,商讨詹大娘的后事怎么办好才能让她的亲人们满意,反正这事不能办砸了。否则,她的亲人和亲戚万一在村里大闹起来,不好收场,也会让酸枣峪的颜面尽失的。所以,他要让高占祥连夜想出一个好办法,再让枣花、王大俊他们年轻人也拿出一个好办法,最后在明天早上的会上把双方的意见综合起来,这样即使有啥细小的不足,到时候也好弥补。
听了高支书的意见,副村长高占祥立即就接过来说:“高支书说的对!我连夜就想高招。”他咳嗽了两声又说道:“高支书,我有个建议,这次接待詹大娘的家人最好由王大俊、高小盘还有高玲玲来负责安排,小奋斗就由枣花主任来安抚,免得那个小仔仔哭闹......”高占祥说到这里特意看了一眼枣花,枣花没有答话。
这时,王大俊开口了,“我不同意高副村长的意见,枣花本来就是妇女主任,明天安抚詹大娘的家人最合适,高玲玲可以当枣花的副手,如有啥事,可以马上报告高支书,来回跑得快。至于小奋斗呢,就让张裕梅带着,她细心。”
“你们看看,我刚说句话你们就打断我,我这个副村长还是不是你们眼里的副村长呀?算了算了,不跟你们说了。”高占祥摆摆手,一脸不高兴。
“这样吧,你们两人也不要争执了,等明天早上的会上再定。”高支书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让他们不要浪费时间,快去想办法。总之明后天,詹大娘的丧事绝不能丢酸枣峪的人。
第二天8点钟,枣花、王大俊、高小盘准时来到了队部。结果半个小时后,高占祥副村长才姗姗来迟。高支书让大家发言说出自己的想法。
“高副村长先谈谈自己的锦囊妙计吧。其他人呢,可以比葫芦画瓢,有新点子更好。”高支书抓住平时喝茶的大缸子猛喝一大口。
“我是给姐姐送行来的,至于小奋斗我实在没能力养活他,我自己都有三个孙子要带。他只能留在酸枣峪,要不你们给他送孤儿院也成。这都是他的命呀......”詹大娘惟一的弟弟詹碾子站在姐姐的遗像旁,唯唯诺诺地小声对高支书支支吾吾。他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生怕酸枣峪的人让他把小奋斗领走。
这时,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并且断断续续下了三天。
“高支书,我已经想好了,我来抚养小奋斗。让他跟着我就行,直到他年满18周岁,以后他愿意跟我就跟我,不愿意就独立出去。总之,现在他太小不能把他送走。”枣花在村委会讨论小奋斗去留的问题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枣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哦。你千万要想好啦!你还没结婚呢。你娘同意吗?”高支书一听一脸惊愕,随即从凳子上站起来看着枣花。
“枣花,我尽管那天对你在处理詹大娘家事的问题上有意见,但这件事情上,不是我们泼冷水,你可要想清楚哦。”副村长高占祥完全没想到枣花会作出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决定。他心想这丫头会不会心血来潮,回到村里也没干成几件啥大事,这件事上想争个先进当当,要么就是吃错了药。他在内心用鼻子哼了一声,看你以后吃不了兜着走。但明面上,他哈哈一笑,“枣花啊,我还是那个意见,他家人不愿意收留他,那就名正言顺地送孤儿院不就得啦。干嘛要摊上这等难事呢?”
“那咋成?詹大娘刚走,我们就这样一推了事吗?我们这样做对得起詹大娘吗?对得起他妈吗?他爸又在出海事故中走了.......”枣花声音不大,但吐出的字,字字锥心。“高支书,我想好了,我愿意为我的好姐妹带大小奋斗,愿意让他健康成长,也愿意给他一个快乐幸福的家。”
“这样吧,枣花,我相信你说的都是内心的话!但你还是要回家再仔细考虑考虑。也回家给你爸和你娘商量商量,取得他们的同意才行。否则,我这里也不能同意。”高支书很严肃,很认真地对枣花说道。
“行。一言为定。”枣花微微一笑,应允了高支书的话。
枣花忙完村里的杂事,就往家里走,她想今晚就把自己的想法先给母亲讲,等母亲同意了,在外干活打工的父亲自然会同意的。
夏天的晚上,田野的热空气逐渐散去,凉爽的风儿吹拂在枣花的脸庞上,很是惬意。此刻,酸枣峪的农家小院里的窗户一般都是敞开着的,各色各样的喇叭花和倒挂金钟混合在一起,爬到窗台上,装扮着农家小院。枣花的家也是鲜花的藤蔓爬满了院子的木栅栏,花香而恬静。
枣花走进妈妈的房间,一看小奋斗正躺在床上津津有味地听妈妈讲民间故事。“妈,您在给小奋斗讲故事啊。”枣花之后有对小奋斗说道:“小奋斗就是乖,你要记住姥姥讲的故事,到时候,你还可以和其他小伙伴一起分享哦。”
妈妈头天已经给枣花说过了,小奋斗这几天已经不像半个月前刚失去姥姥时,那样大声哭闹了。小奋斗这孩子实在太不幸了,三岁时失去了母亲,未满六岁又失去了姥姥。枣花的心脏一阵阵绞痛,内心塞满了心酸......不知不觉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下来,便赶紧扭过脸庞,生怕小奋斗看见。
“大姨,我会听姥姥话的!我不愿意走,我不要离开你们。我还会干活!”小奋斗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奶声奶气地说道。
“谁说让你走了?你在家里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大姨,真的吗?我们拉钩。”小奋斗边说边与枣花信誓旦旦地拉起钩来。“好啦,姥姥我不走了。”小奋斗还是有些担心,他连忙看看姥姥的脸色,姥姥立刻说道:“小不点儿,姥姥就喜欢你这个懂事的孩子嘞,哪个舍得让你走。”聪明的小奋斗一听姥姥的话,这才露出开心的表情,就像取得重大胜利一样,“哦,我不走了。”他高兴地拍着小手欢呼道。
“好啦,大姨去洗把脸,明天村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们继续讲故事吧。”枣花边说边笑眯眯地退出了房间。她默默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取得爸妈的支持,不过她相信自己的父母是天底下最善良的父母,是一定愿意让自己收留小奋斗的。
第二天天色还未大亮,妈妈就已经在厨房里忙着了。枣花缩手缩脚也来到了厨房。“妈,需要我帮您吗?”
“不用。我只想问问你,你打算如何安置小奋斗啊。”
“妈,说起小奋斗,他确实太小了,也太可怜了。”
“小奋斗确实太可怜了!妈妈、姥姥走了,爸爸还遭遇了出海的海难。不幸不幸啊!按理说他的亲戚应该养活他,但却没想到这些没良心的!看来只有靠政府,去孤儿院了......”妈妈长叹了一口气。
“妈,我倒是有个想法。想给您说说,您看,我能不能我把他收养起来。一来他是我最好的姐妹的孩子,我理应帮助这孩子。二来我们是一个村里的,看着他妈结婚、生下他的......三是我收养了他,可以减轻政府的负担。”枣花看了妈妈一眼,又接着说:“还有我现在是村里妇女主任,这是我的分内之事。”
“枣花,你说完没有。你说的那些都在理,妈也都懂。但你还是一个没结婚的丫头。你想没想过,你是要嫁人结婚生子的。还有人家男方家看你拖着个孩子,能愿意吗?”妈妈皱着眉头一阵数落后,便不再搭理女儿。
枣花很无趣地默默喝了一碗粥就去组织二小组的成员帮扶积弱积贫的80多岁的李大爷。
李大爷名叫李海清,他妈在海边生的他,那天的水特别的清,于是他爹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他是一个孤老头,又是抗日烈属,他用带有青岛味的当地话曾对枣花说过:
早些年他有一大家子人,结果大儿子在保卫大上海的战役中牺牲了。于是一家人在上海沦陷时,靠大儿子的卫兵费尽周折才挤上了一条破木船,结果刚刚开到长江口就被小日本的砲弹一炮给轰了,几分钟木船就沉了,老婆孩子不会水全部被淹死,只有自己命大活了下来。后来就跟着逃难的人群往西北方向走,逃荒的路上不知死了多少人啊,最多给你抬到沟边,然后一推就掉进了深山老林......我们这一群逃难的大大小小几十口子最终逃到了太行山脚下的这个镇。没有住的地方,就挤在大庙里。一场大病后,李大爷就在此落脚了,帮人打长工、短工,掏大粪,埋死人都干过。
解放后,因为没人接纳自己,李大爷就落户在酸枣峪了。抗日烈属的头衔是八十年代初落实的,这样他就名正言顺地成了五保户,享受抗日烈属的待遇,一年有200斤的麦子。
“我很感激政府,感激村委会!还想得到我这把老骨头。200斤啊......”李大爷呜咽着,老泪顺着长满皱纹的脸上唏哩哗啦地流下来。他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况且,自己种些大葱、大蒜背到镇上去卖也能换些油盐酱醋茶。日子比那些娃娃多的人家好过多了,就是一个人常常怀念死去的苦命老婆和四个孩子。他说他是一个靠活在回忆往事的年代里的人,如今岁数愈发大了就更加从自己的故事里走不出来啦......
他对枣花说,他的身子骨还行,只是有腰肌劳损的毛病,特别是一到了十冬腊月老毛病就要来一次,实在痛的起不了床,就托水莲主任到张神医家里买几片止痛药吃吃。他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想再看一眼青岛老家......末了,他返身去床头床板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从里面拿出五元、十元的破旧人民币,颤抖着双手数了200元交给枣花说:“我听说那娃要去住孤儿院,我也没啥给那娃的,这是我一辈子积攒的,你给他做个被褥和褂子啥的,也让那可怜的孩子高兴、高兴。”
枣花、高小盘、高连生和张裕梅听到这里,都不自觉地停下了手中剥玉米的活儿。几人仿佛商量好了似的,眼泪瞬间泪崩。大家异口同声说道:“李大爷,您真好!我们感谢您!”枣花庄重地用双手接过李大爷手中的200元钱,说道:“我们会按照您的要求一定把这个钱转交给小奋斗,也让他记住您的恩典,记住乡亲们的恩典;长大后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
几个年轻人一起协力,两个多小时就把李大爷的苞米剥完了。回来的路上,大家自觉或不自觉地又谈论起李大爷,最后形成一个同感就是酸枣峪的村民都很朴实、懂知足、懂感恩。枣花心想,酸枣峪有这样的老人,自己回来是对的,村里是干事情的地方。
这时,张裕梅说话了,“枣花姐,我现在知道你为啥要回村里啦。我们这疙瘩好的很呢。”“那你说说这疙瘩哪里最好呀?”大家一时语噻。“要我说呢,这疙瘩的人最好呢!并且最大的美德就是坚韧。”枣花笑笑,更像是自言自语。
“就是啊,我们咋就没想到呢。要我说呀,枣花姐就是书读得多,怪不得啥都懂。”高小盘喜滋滋地赞道。然后又歪着头问枣花,“那下一步,我们怎么办呢?”
枣花就说,明天我们和一组的王大俊他们开个会。还有上次我们没有讨论完的议题。“那我去通知大俊哥。”张裕梅抢先说道。枣花知道她内心想什么于是就笑了笑,应了她的话。另外让她通知一下其他几个人,顺带再问问大家在哪里开会比较好。
按照枣花交待的事情,张裕梅立刻兴奋地去往村西头的田埂小路上,但她有些沮丧就是今天自己穿的不够漂亮,她走着走着看见了那个大水塘,就跑过去,看见里面的水很清澈,就走到池塘边,水里立马映衬出一个长长的忽隐忽显的影子,面对自己的影子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她边走边想该怎样跟王大俊说话。两杯茶的功夫,她就来到了王大俊的家门口。
“大俊哥,大俊哥。”张裕梅站立在小院外大声喊道。
静静的,没人应声。张裕梅心中一阵失望,正要扭头回转身。只听咯吱一声,屋门开了,王大俊的爷爷走了出来,张裕梅知道他曾在抗战时期,在太行山一带当民兵打鬼子。如今已经90多岁了,其它毛病到没多少,就是耳背的厉害,几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爷爷,是我,张裕梅。”张裕梅连比带哗啦说找大俊哥开会的事。也不知爷爷听没听见,王爷爷见到她便打开了院门。张裕梅立刻走了进去,再次大声呼叫王大俊的名字。当她确认王大俊不再家时,她非常沮丧地跟王爷爷摆摆手,自言自语说,“哎呀,能到哪里去呀?”便匆匆往下家去通知另外的人。
这里,王大俊却来到了枣花的家里,他今天去镇上买化肥时特意给小奋斗买了些糖豆等好吃的食品,还有玩具积木。回家把化肥一放,除了给爷爷买的卤牛肉留下,其它吃得他全都装进绿色的军用挎包,他喜气洋洋地到了枣花家。枣花不在,只有枣花妈妈坐在院子里剁猪草,小奋斗则蹲在她的旁边捏泥巴小人。
“石大娘您好!我是大俊。”王大俊兴奋地站在院子外。
“哦,是大俊呀。”枣花妈妈用围腰擦擦手,站起身,走向院门口。“姥姥,我帮你开门。”小奋斗蹦蹦跳跳就跑到了门口,他尽管鼓足劲但由于木门厚实还是没拉开。
“你还小,瞧瞧脸都憋红了。”枣花妈妈笑出了声。
王大俊进门后,立刻就说:“石大娘,我来看看小奋斗。我听说......”他刚想说出缘由,枣花妈妈就使劲地给他使眼色。他恍然大悟立马转了话题,“小奋斗,我今天去镇上给你买了好多糖豆,还有玩具积木。这是你的糖豆,来拿去吃;这是玩具,去玩吧。”
小奋斗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大俊手里的东西,眼睛都亮了,“大叔叔,你太好了。”他拿过一个糖豆,用脏兮兮的小手硬给姥姥赛到嘴里,“姥姥,姥姥,甜不甜呀?”“甜、甜。哎呀,我们的小奋斗太乖了,太懂事了。”枣花妈妈让小奋斗到一边去玩,然后转身进厨房给王大俊端来一杯自制的茶水,“大俊,喝点凉茶,解解渴。”
“嗯。”王大俊端起茶喝了几口后用手抹抹嘴,说道:“确实太凉爽了。真好喝!”“那就多喝点。”枣花妈妈又给他倒了些凉茶。坐在凳子上的王大俊,端起茶杯又渴了几口,尔后放在饭桌上,对石大娘说道:“石大娘,这是一把桃木梳,自打我退伍回村后,从没来看过您,我今天将功补过。请您务必收下!”王大俊从包里取出木梳恭恭敬敬送到枣花妈妈面前,
“大俊,咱们都是邻居,哪么讲理干啥?”枣花妈妈笑笑说,但拗不过王大俊的执意,便笑呵呵地收下了。
王大俊本来想枣花在的话,就把自己今天特意买的小镜子送给她。但枣花恰恰不在,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把伸进挎包里的手拿了回来。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拿给枣花。
“石大娘,我还有事去找枣花商量。我这就走了哈。”王大俊对石大娘说着便起身准备走。石大娘抬头看看日头偏西了,就对王大俊指指天上的日头说道:“大俊,要不你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儿枣花就回来了。”“大娘,算了,我还要去刚子家一趟,看看他爷爷奶奶有啥需要帮忙的。”“刚子住院半个多月了吧?也不知咋样啦?是该看看他们啦。”石大娘停下摆弄猪草的手说道。“是的。”
王大俊从枣花家里出来,直接往刚子家走。正好与张裕梅走个面对面。“大俊哥,你在干嘛呢?我找了你好久。”
“我刚去棉花地里瞧了瞧,这就去看看刚子的爷爷和奶奶。”王大俊把去枣花家的事留在了肚子里。
“正好我与你一起去,路上还跟你说事呢。”张裕梅笑着。她本来想与王大俊并排,但小路曲曲弯弯只能容下一人走,所以她很不情愿地跟在王大俊的身后。
“啥事,你说吧。”王大俊只顾朝前走,头也不回。
“枣花姐让我通知你们小组的人和我们一起商量村里建幼儿园的事情。还说了是上午开会还是下午开;还说了是在村队部还是在上次的老地方开?让你拿注意。”
“这事啊?那就还是老地方吧。”王大俊仍然没有回头。
“大俊哥,你就真的不想与我面对面说句话吗?”张裕梅有些生气,用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
“哪能呢?我这不是在跟你说话吗。”王大俊为了避免尴尬转移了话题:“裕梅,照你的意思,你觉着哪个当这个幼儿园老师最合适?”“哪个?”张裕梅反问道。“你最合适。”“为啥?”“就凭你最认真、细心。你想,带那些毛孩子,不认真、细心行吗。万一出了事咋办!怎么向娃娃的爹娘交待?”
张裕梅一听王大俊要推荐自己当幼儿园的老师,还说了自己很多认真负责任的话,心里顿时美滋滋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要好好的,把娃娃们带好。”“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还得尊重大家伙儿的意见。”
他俩很快就到了刚子的家。正好两位老人都在,一个在剥玉米,一个打扫院子,老槐树上的蝉虫一直不停地鸣叫,叫声响亮,很像是在比赛唱歌,哪个的嗓门尖。
“烦死人了,天天不停地换着声音叫唤。”施爷爷面无表情地只顾低头忙着手中的活儿。
“快,坐下。我去倒点凉茶给你们喝。”顾奶奶说道,便去了厨房。
王大俊和张裕梅一人坐一小板凳就开始剥玉米。顾奶奶把凉茶端给他俩,他俩接过大碗茶,便一气喝完了,同时说声谢谢奶奶,就又开始剥玉米。
蝉虫仍然不停地知了、知了的叫着。顾奶奶于是拿个木棍朝着老槐树的枝叶奋力敲打了一番,她像是自言自语:“你们听听,是不是好多了。”她扭头对这两个年轻人笑嘻嘻地说,“我跟你们讲啊,会叫的知了都是公的,它就想用叫声把母知了喊来跟自己‘成亲拜堂’,生娃子。”
顾奶奶这句话一出口就把大家逗乐了,不过施爷爷却不买老伴的帐,严肃地哼了一声:“有啥好笑的,干活。”王大俊和张裕梅只能相互对视了一下,冲着埋头剥玉米的施爷爷噘了噘嘴,便不再笑出声来。
当日头完全落山了,活儿也基本上干完了,他们这才起身准备离开施爷爷的家。这时,闷了一下午的施爷爷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挽留他们说喝碗粥、吃块干饼再走。但他们笑笑,都是一个村的不必要客套,他们还会来帮他们收棉花的。最后,顾奶奶到南屋的簸箕里抓了几把头年种植的干花生,塞进他们的衣兜里,才肯让他们走。
“老头子要我说呀,就是你不对。上次是你孙子咬了人家的耳朵,你还埋怨别人说人家把你孙子弄到医院治疗。你还不高兴,常常嘀咕人家。你看今天还不是人家来帮你,一会儿功夫就把玉米剥的差不多了。还是年轻人手脚快啊......”顾奶奶替王大俊抱打不平。
“你懂个屁,他们就该来帮我们,谁让我们老弱呢。不过,今天这事他们做的还是不赖!我两天的活儿,这半天就差不多干完了,明天只用小半天就得啦。”施爷爷实际上内心早已喜欢上了王大俊这帮年轻人,但他就是嘴巴不肯服软。
“你这个人那都好,就是太小心眼儿,太护你那龟孙子。”顾奶奶继续叨叨。
“就你好,净帮着别人家说活。吃饭、吃饭。”施爷爷不耐烦地坐到用铁丝固定四只脚的小饭桌前,就着玉米糁子粥,啃起了咸干饼。“哎呀,你弄得啥饼啊,好咸啊,我看你是越来越不中用啦。”施爷爷气得直喘粗气,他大声吼道。“你就知道大呼小叫,你要觉得不好吃就给我放下。我看你这是故意挑饬!我尝尝......”顾奶奶一把夺过施爷爷手中的饼气哼哼地咬了一口,咸的自己也差点吐出来。“咋弄的,这么咸,看来我确实不中用啦。老头子,实在对不住啦。”她哭丧着脸一个劲地对施爷爷说:“咋弄,咋弄?”“咋弄,能扔了?那叫糟蹋粮食!泡在粥里当咸菜吃呗,你干的好事......还说我唾沫星子乱飞。”
夜还没黑尽,顾奶奶就早早躺在床上独自生闷气,施爷爷把第二天下地的农具准备好,也躺下了。他看见老伴还在生气就劝道:“老婆子,甭生气啦。下次你揉面的时候,自个儿先尝尝再弄,不就不咸啦。真是一个不开窍的死壳螂!”施爷爷此话一出口,顾奶奶就笑出了声:“谁要你管啦,你才是死壳螂呢!”“只要你不再生气了就好啦,你千万不要扔下我一个人,我就活不了啦.......”顾奶奶一听很得意地说:“谁让你气我呢。”施爷爷也不嘴软,说那是他说的诳话,逗她玩呢。顾奶奶哎约一声笑笑说:“死老头子,就知道我好捏巴。但明天地里的活儿你一人干完啊。”
在酸枣峪,有很多这样的故事,本身正在气头上,但
通过打趣、说闹来调式自己烦躁、不爽的心情,生活也就不再枯燥无味。加上当时没有现在多彩繁复的电视和其它的娱乐生活,只能苦中作乐。他们其实也知道,让人快乐更多的是心态,而不是物质。

(九)

太行山脚下的老槐树底下,一大早,枣花、王大俊等两个小组的人都陆陆续续到了约定地,像小时候一样,每人对着养育自己的大山喊上两嗓子:“大山,你好,我们来啦!”顿时,山谷里立刻产生同样的声音:大山,你好,我们来啦!当他们每次听到听到这样的馈赠,总会激动的评论一番,说家乡虽处在山坳里,但它的美丽、物产的丰饶,不知要比那些平地好上多少倍。就是道路不畅通,给村里村外的人带来不方便。这个时候,一向古板、憨实的王大俊就会站出来说,前几天收音机里,《人民日报》的大记者还表扬了盘上的陵县修了水渠从山西引水过来,让全村人有水吃,从此不再受干旱的困扰。其它地方要向他们学习,不等不靠,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勇于改变当地一穷二白面貌的精神。
年轻人围坐在草地上,一开始就把这个问题摆在头条来讨论,枣花看大家积极性很高,就让大家挨个发言,谈自己的想法。高玲玲声音尖,抢先说道:“要我说呀,咱们也组成青年突击队,直接把到县里的公路连起来。”高斌却当头一棒:“你说得好听,你想没想过修公路的钱从哪里来?光吼得欢路就出来啦。”高玲玲也不饶人,回怼道:“就你知道泼冷水?枣花姐不是让我们提建议吗?你咋理解的?”说完用杏仁眼狠狠瞪了他两眼。
一时间,大家争得面红耳赤,当然大家都认为再困难也要修路,收音机里不是早广播过,要想富,先修路。不修路,那些山里的特产就卖不出去,村民只能看见这些东西可惜掉。
讨论到最后,说来说去,大家认为还是资金短缺的问题。但村里的情况摆在眼前,困难重重确实是大家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大家闷坐在那里,一时间鸦雀无声。周围很寂静,就连树叶落到地上都能听见响声。
枣花见大家如此沮丧,为了让大不家的思维方式走进死胡同。她笑笑给大家鼓劲,我们何必不向高支书说得那样先做能够做成的事,给自己打打气,有了成功的信心,我们下一步再来修路。修路是我们必须做的,不能再让我们的乡亲们吃没有路的亏了。大家听枣花这么一开导,现场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
枣花此刻突然想到了小奋斗,便引导大家,思路应该放宽一些,譬如可以把村里的闲置资源盘活利用起来,建幼儿园等等...尤其是农忙时让老师把学龄前儿童,甚至已经上小学的但放暑假的孩子们管起来。枣花还举了例子说每年暑假时,总有调皮捣蛋的娃娃被池塘的水淹死。如果办了幼儿园就给家长减轻了不少麻烦和负担,可以让村民安心抢收抢种。也解决了学龄前儿童上幼儿园路远和作难的问题。
枣花还进一步帮大家分析,由于酸枣峪地处山区,6岁以下的孩子达50多个,离镇子6公里,家庭条件好的多使用摩托车、自行车每天来回12公里接送孩子。尤其夏天下大雨的时候,大人和孩子常常摔倒,一身泥汤子不说,村里的赵树娥还因为送孙子去幼儿园把右腿摔成骨折了。
经枣花一点拨,王大俊顺着枣花的思绪就说道“这事我知道,县医院做了手术,还在家躺了三个月。枣花说的对,我们先把幼儿园办起来,要为村民们办些实事,上次咱们就讨论过这事的。”此刻张裕梅也说话了,因为昨天王大俊和自己谈论幼儿园的事情。“我也同意枣花姐和大俊哥的建议。但老师由哪个当好呢?”这个问题一抛出,大家一时拿不定注意,但又不能乱说一通,只能朝枣花撇撇嘴......
沉默了几分钟后,高玲玲发言道:“我来当老师,不过还要选一个,两个最好。一个不在或有事的时候,另一个当替补。”
“补啥补,为啥是你当呀,你的文化才是个初中,况且每次卖乖的事都少不了你,我不同意。”高小盘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高小盘,你凭什么说我不行啊,你就是看我不顺眼,我哪里得罪你啦?我卖乖?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否则我俩没完!”高玲玲说这话时,两只杏仁眼歪邪着,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死死盯着高小盘,仿佛高小盘不说清楚的话,高玲玲会把他活剥吞了。
“高小盘,你今天咋啦!你也可以毛遂自荐嘛。”枣花当即对高小盘进行批评,声音虽然不大,但言辞不偏不倚,着实让高小盘意识到了自己刚才说错了话,毕竟他是高支书的助理,于是他灵机一动立刻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好好好,姑奶奶是我不对,是我每次卖乖......”他说着说着就用右手打起自己的嘴巴,“我这张大嘴太讨厌。”
“这就对了嘛,瞧瞧,每次讨好卖乖的事都让你占尽啦,所以才死劲抽自个儿脸!你们瞧瞧他是不是死秃莺子啊!”高玲玲嘻嘻哈哈一阵奚落,“好啦,没事啦。高小盘,我告诉你,如果再有下次,你就死定啦。”大家见他俩刚才还怒发冲冠,一眨眼功夫就烟消云散,也就罢了,便继续讨论相关事宜。
枣花为了避免出现刚才不愉快的一幕,就一板一眼地提醒大家,当老师的人,一要是比较年轻的女青年;二要是责任心很强的;三要有一定文化程度的,汉语拼音要准确的,普通话要比较标准的。末了还说了句,孩子可是咱们酸枣峪的后代,这事可不能参假啊。如果选不好老师,不光是让家长们在背后嚼舌根子,关键是害了娃,我们就成了害娃的罪人。枣花把在师范学校老师讲课的,只是省略了百年大计、千年大计之类的大话,其余的就折中给大家重复了一遍。
经枣花这么一说,大家齐刷刷啊了一声,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再乱发言,生怕成罪人。当然也在心里盘算,谁来当这个幼儿园的老师最合适。
一刻钟过去了,大家还是支支吾吾,不知推荐谁最合适。王大俊看了一眼枣花,慢腾腾地说道:“还是我先来说说自己的看法吧。不过有一条我是抛砖引玉啊,大家可以采纳也可以不采纳。”王大俊故意卖起了关子。
“你说,你说,哪有你这种扭扭捏捏说一半留一半的...”高玲玲快言快语。“我...我推荐张裕梅,她的条件相对较村里其他人要够一些。还有一个就是推荐枣花的妹妹莲花,尽管莲花还在镇上读高中,但是星期六这一天,她可以帮衬帮衬张裕梅,有个什么事也好商量商量。当然星期六中午、下午可以管两顿饭,一月下来给30斤麦子的补贴。”他一股脑说完后,竟然长长舒了口大气,很快又补充了一句话,这只是他考虑后的建议,大家可以思衬思衬,当然也可以不同意。
当王大俊一说完自己的看法。大家都频频点头,说大俊哥想得周全。看样子王大俊在这些年轻人的心中是比较公道的一个人,要不然大家不会立马同意他的建议的。枣花心里这么想,但她出于对村民负责任的态度,就让大家看看还有没有更合适的人选,大家随即都摇了摇头。枣花最后说道:“莲花可以帮忙,只管她两顿饭就行,其它的一律不要。这事还需要经过村委会定了才行。”她的话刚一说完,大家立刻鼓起掌来,“枣花姐,你也太大公无私了吧!外出打工也不至于才管两顿饭吧。”枣花也笑笑说,妇女主任家就该带这个头。随后,这些年轻人接着又讨论了幼儿园建在村里的哪个地方最合适。
高斌和高连生认为幼儿园应该建在通往去镇子的路上,那里方便村里人接送;张裕梅、高玲玲、陈燕和高小盘三人认为应该建在村里的祠堂边上,因为祠堂里的墙上刻有一些古代诗人的诗词和故事,还画有一些飞鸟走兽,这样可以增加孩子们的知识面,在他们自己的意识里,至少,知道自己的家乡是很崇尚文化、礼仪的。大家经过比较后,最终一致同意在祠堂边上建幼儿园。当然他们讨论的结果还得经过村委会同意才行。
这时高斌突然大叫了一声,我饿死啦。然后抓住王大俊的左手腕看了看他戴的手表,妈呀,都一点过了,怪不得那么饿呢。大家这才都觉得过了晌午吃饭的时间。枣花说,耽误大家吃午饭,对不住了。她建议大家一起摘些玉米棒子烤来吃,再弄些山梨来吃。因为枣花家的玉米地紧挨山边边,几步路就到,况且她特不愿意占别人家的小便宜。
女的负责捡树枝,男的负责跑到地里掰玉米、摘山梨,半个时辰后烤玉米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山间,大家情不自禁地说了声“好香啊!”
“香的我都流口水了......”高连生从陈燕手中接过玉米棒子的时候立马咬了一口感叹道。“就是就是!真好吃!”高斌也连连赞不绝口。高小盘却摆出早就吃过的样子,不肖一顾地说,看看你们的吃相就知道没吃过吧,这叫烧烤。他还想继续卖关子,高斌突然把自己啃了几口的玉米棒子塞到他的嘴边,“甭给我们吹牛啦,我去年就在城里大舅家旁边的烧烤店吃过啦。还有烤肉呢!你吃过吗?”
“啊,真人不露相啊。”高玲玲显然是故意在帮高斌说话,大家自然听得出来,都哈哈大笑起来。弄得高小盘很无奈地做了一个怪相,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啃自个儿的棒子。这时,王大俊冷不丁冒了一句:“高小盘你也甭生气啦,只要你去和多嘴的喜鹊聊聊天,然后你就能扑棱扑棱翅膀喳喳叫了。”大家听了这句冷幽默,更是齐刷刷的一阵乐呵......
村委会没几天就同意了枣花等人提出的建幼儿园的计划,这帮年轻人听说后都兴奋地跳了起来,欢呼着......
为了节省村里的资金,他们就利用大自然的赐与,从太行山取石头然后再抬下山,他们把自己存的钱拿出来从玉盘镇买来水泥、柳条等物,自己打土坯、砌墙、安房梁,伴着大家干活的号子声“加把劲啊!吼嘿!吼嘿!干起来耶,吼嘿!吼嘿!”连赶羊的娃娃都随着整齐的节奏“吼嘿!吼嘿!”,那些跟在娃娃屁股后面的羊群也激动的咩咩叫,似乎期待建成后的是自己住的羊圈。
每天,他们都要干到夕阳西下,直到田野呈现出深沉的蓝褐色,才放下手中的活儿回家歇息。
一周后,祠堂边上的幼儿园就建成了。这也体现了酸枣峪人多力量大的优势,1000多平米的院子围着2间房子,不大不小,足以容纳50多个孩子,另外一间单独的中间隔开,里面当老师的休息室,外面延伸出去则是给孩子们煮午餐的地方。
当幼儿园建成后的那一天,全村很多人都兴高采烈地来到了这里,幼儿园内站不下就站在园外,熙熙攘攘的村民都大声称赞高支书和村委会为大家办了一件最实惠的大事。还夸奖枣花等一帮年轻人确实是干大事的人。
现场内外,插着从山上采来的红艳艳的杜鹃花、野菊花等各色鲜花,主席台旁边还插着10面红旗,微风吹过时,那旗子便呼啦呼啦地迎风飘扬,仿佛致意这个小山庄。
枣花从县里教育局借了麦克风请高支书为村民们讲话。此刻,高支书还是一如既往地端着他那特有的“抗美援朝”字样的茶缸子,严肃地坐在主席台前。来之前,他老婆特地给他找了一身半旧的蓝布衣裤让他换上。说村里这么大的喜事就应该穿得像过节。
高支书先是坐在主席台的中间位置,刚讲了两句,就习惯性地走到台前,也不拿话筒继续侃侃而谈。他首先欢迎大家把自己六岁以下的孩子送到幼儿园。寒暑假时,小学1至3年级的娃娃都可以托福在幼儿园。当然是要交给村委会一定学费的哦。然后他越讲越兴奋:“想想看也是,咱们这个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幼儿园,对于生活在酸枣峪一代又一代的村民们来说,是多么的扬眉吐气呀。”
副村长高占祥宣布了幼儿园老师的任命名单,并代表村委会向村民说明聘用张裕梅的原因。一来张裕梅的文化程度大家伙儿都知道,是县里的重点高中生,当时她爹正在患肺气肿需要钱治疗,她就放弃了考大学外出打工挣钱,结果她爹还是走了。二来张裕梅与村里干部没有亲戚关系,只有一个老娘在村里。本来有些人还想质疑,但听副村长这么一说,也都不好意思再提反对意见。他们想说的是总有一天,她会结婚生孩子的。但那是后话了,自然也不好说出口。
接着,高占祥副村长宣布了王大娘一天给孩子煮两顿饭,当然管吃并且每月有30斤的麦子分红。大家对于这一点都没啥意见。因为他们知道,孩子们的饭不好做,万一哪个孩子吃得拉肚子了不好交待,当然也知道王大娘在村里是最爱干净讲卫生的人,况且她女儿本来在西安当幼师,所以王大娘来干比较合适。最后,他还特地补充了一句每年的寒暑假时,如果放假的娃娃多,那就让在县里读高中的莲花搭把手,帮助照看娃娃,教他们一些新东西。不过有些寒碜,幼儿园只管两顿饭。
“太亏了嘛?去城里打个工都不止这个价。”有些年轻人开始嘻嘻哈哈起哄。“你们咋呼小叫个啥?枣花主任不让,村委会也就同意了她的意见。这叫为了顾大家亏小家,懂吗!”站在枣花旁边的豆豆婶子撇撇嘴,似笑非笑讨好地说道:“那我们就拾跟着呗。”枣花不介意地笑笑说,“那就好,该咋办咋办”。
末了,玉盘镇的秧歌队给酸枣峪的村民们表演了舞龙、踩高跷等节目。激动的年轻人也跟在秧歌队的屁股后面,载歌载舞,一片欢腾,还把路人、邻村的人也吸引了进来。事后大家才知道这是高支书用自己的残废金请来的秧歌队,就是想让村民们乐呵乐呵......
枣花这天特别高兴,因为小奋斗终于有地方学习、有地方玩耍了,不再孤零零捏泥巴小人,打泥巴仗了、不再被妈妈和姥姥去世后的阴影,笼罩的太多。现在她已经到家了,她要把这个好消息给妈妈说,给小奋斗说他有幼儿园去啦,那里有很多小朋友,他每天都会很开心的与他们玩耍。
枣花快步回到家,她拍打着木栅门大声喊道:“小奋斗,快来开门,大姨回来了。”
小奋斗听到大姨的叫声,立刻扔掉手中捏的小泥人,蹦蹦跳跳来到了门前,他踮起脚跟用劲拔出门栓,扑到枣花的怀里。枣花搂着小奋斗亲了亲他的脸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笑笑说,“你猜猜,你明天会去哪呀?”“我哪里都不要去,我就要跟着大姨和姥姥。”
小奋斗突然挣脱枣花的手,小心翼翼地后退着。枣花害怕小奋斗被吓倒,就大声笑着说:“咱们明天到村里的幼儿园找小朋友一起玩。”“真的,大姨没骗我?”小奋斗毕竟太小,他天真地问道。“大姨说得是真的,不会骗你的。”“好嘛,我们拉钩。”枣花一眼看出了小奋斗的心眼儿,于是蹲下身子与小奋斗拉钩,让他放心。
这时,枣花妈妈从厨房出来,“快摆桌子吃饭。”枣花一边答应着,一边牵着小奋斗的手来到压水井台边洗了手,然后开始吃晚饭。
“妈,今天晚饭不错嘛,又是鸡蛋卷大饼,又是拌黄瓜,又是绿豆汤。”枣花笑着对妈妈夸奖道。“就你嘴甜。今天有大喜事,当然要庆祝庆祝。”“您知道了?”“村里这么大的事,我咋能不知道呢?这下,小奋斗就有了读书的地方喽!还是我女儿能干!”“妈,瞧您说得,这是全村人的力量,以后,这样有利于村民的好事,我们还要还要多做!”
他们祖孙三代围在小饭桌前开心地吃着饭,吃了一会儿,姥姥说话了:“小奋斗,明天一早你大姨送你去,下午6点钟,姥姥再去接你。”“不用姥姥接,下午我自己回来。”小奋斗兴奋地说道。姥姥就表扬他是个能干懂事的小大人,不让姥姥操心的好孩子。姥姥的一席话逗得小奋斗一阵嘎嘎嘎的大笑,胖乎乎的小脸蛋像极了小白兔的脸......枣花看着一老一小这样高兴,自己也跟着开心的笑起来。
第二天天蒙蒙亮,小奋斗就把姥姥摇醒了,“姥姥,不要睡了,我要去上幼儿园啦。”姥姥扭头一看桌上的小闹钟不到六点半,就对他说还没到时间呢,让他放心睡。毕竟是小孩,一翻身就睡到了7点过。枣花看时间不早了于是就来到床前,“小奋斗,起来穿新衣服啦,开课啦!”还在梦里的小奋斗一骨碌就从床上翻起身来,哭兮兮地说:“大姨,我不会晚吧?”枣花告诉他不会,就是让他多睡一会儿,姥姥起床时轻手轻脚。然后,枣花把姥姥做新的白布褂和蓝布裤子给他换上,小凉鞋也穿上。这才说,“快去洗脸、漱口,等吃了早饭,咱这就去上学。”
上午8点钟,枣花带着小奋斗就来到了幼儿园。这时,张裕梅已经在幼儿园的垻子中央摆上了课桌,正迎接有孩子的家长前来报名,交学费,然后就可以把孩子留在幼儿园。
不到一刻钟,就有20多个家长带着孩子来到幼儿园,张裕梅一个人又忙不过来,枣花就主动帮她招呼家长,让他们挨个排队给孩子报名。
家长们由于有了这幼儿园,自然心里很高兴。那是因为减轻了那些妈妈们的负担。以往又要干活又要照顾孩子,现在终于不像原来那么辛苦啦,多好的事啊...所以,大家兴奋的心情无与伦比。一时间叽叽喳喳,对幼儿园进行评头论足。
有的说,还是村委会想的周到,只交10元钱就能读一学期,真不赖。这样小孩子就不用傻玩了,可以识几个字了,以后起码可以帮家里老人算个账嘛。有的说,你看人家城里人早早让孩子读书,长大后就是比咱这疙瘩的人有本事。有的说,从小读书的娃,能够干大事。我希望咱娃能像枣花那样的,就行啦。有的说,你说得好听,枣花多能学呀,况且忒聪明!人家一直读到师范毕业。你们瞅瞅你们自个儿,小学都没读完......“要我说,还是她爹妈有头脑。一准送她念书...但可惜了,枣花有些不划算,不要国家口粮,回家种地...”豆豆婶子放小了说话的声音,生怕枣花听到。
不知啥时候,站在他们身后的高支书见大家七嘴八舌,便笑呵呵地大声说道:“你们这些媳妇嘀咕个啥?枣花可是有眼光的女娃!我们这疙瘩土特产多,空气新鲜。春夏秋有草有花有果,冬天有雪景。如果路再通了,你看那城里人来不来咱神仙的地方玩耍,保不准还住在咱农家乐看看风景,游一游咱祖国的大好河山呢!”
大家一听高支书发话了,还听他说马上又要筹资金修通连接玉盘镇的水泥路。也都跟着笑称这不是背后说枣花的坏话,而是在夸奖枣花和村里的年轻人能干,幼儿园建起来啦,泄洪渠也维修好了,那我们以后就跟着高支书和村委会一起修路,一起搞农家乐,一起奔好日子过。这时,所有在场的村民不由自主的为家乡的发展鼓掌欢呼...他们相信高支书的话,也相信枣花和村里的年轻人有这样的干劲,一定能带领全村走上富足的道路。
幼儿园的事刚忙完,顾不上喝口水的枣花便匆匆穿过曲曲弯弯的小道去通知王大俊,把村里修路到玉盘镇的工程预算给村委会报告。此刻,湛蓝的天空就在头顶,眼前是一大片向日葵和豆绿色的小麦,它们铺满了大地,灰色瓦盖的农舍在一溜溜的榆树缝隙里时隐时现,这些就像电影的画面冲击着她的心房,她忍不住一阵激动,一股股暖流涌上心头:自己的家乡真美。

尾 声

村队部的长条桌上,那个印着“抗美援朝”的茶缸依旧许许地冒着热气。高支书和村委会的人员都在屏声静气听枣花的发言。   
枣花说,给景点修路,只需要把坑坑凹凹的地平整好,直接铺洒石子,不过要按地质来控制厚度,如果地面较硬,铺一层就行啦,如果比较软就需要多加些石子,最好用压路机压严实。这条路就算修成了。但修公路就不同了,我们曾求了县里交通局的意见,如果采用双车道,路基宽度不能小于6.5米,路面宽度不能小于5.5米,硬(土)路肩宽度不能小于0.5米。这是最起码的普通公路的标准,就是可以通行汽车的标准。
“你再讲仔细点,让大家伙儿听得更明白些。”高支书说。“行!我先讲一遍,然后这有个列表,等会儿大家可以看看。”枣花看了高支书和参会的人一眼继续说道。
一般来讲,公路工程主要包括:一是路基。这里面主要包括土石方工程,挡墙,护坡工程,排水沟等。二是路面。包括路面底基层、基层和面层(分泥结碎石路面、泥结砺石路面,沥青路面和水泥路面)。三是桥涵。如桥梁和涵洞。四是沿线设施。如安全防护设施,标志、标线、绿化等。五是费用。如征地、监理费、拆迁费、青苗损失费、人工费、材料费等。
枣花顿了顿,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道:“我们两个组的成员在一起作了一个工程预算:酸枣峪到玉盘镇3公里路,按照一公里7万至8万元的造价,3公里的造价就得21万至24万元,还加上那些个杂七杂八的费用,大概需要30万资金,才能修建一条混凝土路。”
大家便听枣花介绍修路的规划,便传看修路的造价详细列表。当大家看到沥青路面和水泥路面造价最高,泥结碎石路面和泥结砺石路面造价最低时。大家充分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一致认为从酸枣峪到玉盘镇还是修泥结碎石路面比较合适,因为这样工程造价就会低许多。大家还鉴于村里的实际情况,一致认为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就像当地流行的一句谚语:“人比山高,脚比路长”。大家最后还一致同意采取村民集资的办法,来筹取修路的资金。
因为酸枣峪的人常常认为生活的难各种各样,慢慢向前走,就到了。这一次的修路对于酸枣峪的人来说也一样,他们坚信一锹一铲,一砖一瓦可以建成幸福的生活,但那一定是自己的汗水珠子堆出来的。
修路开工的这一天,村头的石头墙上矗立着六个大字:梦开始的地方。
第二年后的秋天,一趟从县城开来的公交车上,坐着枣花原来在县城教育局曾经一起工作的李科长一家,他们是来旅游的,更是走亲戚的......               
转眼来到了2021年的夏天,由于特殊的地理条件,台风“烟花”来到了中原大地,致使中原大地遭遇特大暴雨袭击,天空就像水帘洞,直往地上灌,央视新闻联播说省会一小时的降雨量,超过了100余个西湖。但是酸枣峪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却没有被这场洪水淹没。原因很简单,就是10年前,酸枣峪建起的一条泄洪渠起到了巨大的作用!渠里的水很顺利地排到相距10多里路外的东蒙河里。
又到了春天,新绿、浅绿、嫩绿、青绿、翠绿在山坡间渐次呈现,繁花像七彩的云朵点缀在山野上,透过松林的屏风,酸枣树、枣树和赤杨树闪射出火焰般的彩色光辉,成群的羊儿在山坡上撒欢、奔跑着、“唛、唛”叫唤的声音穿过酸枣峪这小小的村庄,飞向远方。正是这转而复始的阳春、落红滋养着酸枣峪,使她常新、常绿。
在酸枣峪人的心里,酸枣峪就是藏在山野里的欢喜。

作者简介
侯建萍,女,四川省作协会员。《女兵维纳斯》获中国首届处女作优秀诗集奖。诗集《谭东之歌》和报告文学《以忠诚诠释大爱》2篇作品,分获四川公安文学一等奖。散文《海龙村》获四川遂宁主题征文一等奖,被《当代作家》散文卷收录。散文《云顶茶香》在今年举办的“第二届炎黄杯中外文学艺术精英”赛中获银奖,同时被第三届中国文化传承与发展高峰论坛评为:2024“讲好中国故事”最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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