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灯:金庸先生,就是一个很广袤的世界

2024-11-30
来源:《嘉兴日报·江南周末》

还记得那个仗剑天下,“桃花春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灯”的江湖吗?还记得那位以笔为剑,“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大侠金庸吗?


11月8日,第四届武侠文学金剑奖来到金庸故里,在浙江省海宁市袁花镇金庸故居举行颁奖典礼。典礼上揭晓了本届金剑奖的获奖作品与作者。武侠文学创作作家、研究学者群贤毕至,共襄盛举。


在此,特刊出读嘉新闻记者对创作类铜奖获得者飘灯的专访。访谈中,飘灯说道:“金庸先生开创了一个武侠宇宙和门派格局。我觉得金庸先生在中国名山大川之后,又创造了一个很美的精神世界。


让我们走近飘灯的武侠创作之路,了解她心目中的武侠精神。

读嘉新闻:
飘灯您好,首先恭喜您获奖。您的原名“若冰”,来自郭沫若和茅盾(沈雁冰)先生,父母希望您能成为一位作家。嘉兴不仅是金庸先生的故乡,也是茅盾先生的故乡,欢迎您来到他们的故乡。您是写武侠小说的,金庸先生对您的创作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飘灯:
我其实是铁杆古龙粉丝,他对我影响非常大,可能参与我人格的形成。金庸先生对我肯定有影响,没有他就没有新武侠世界的存在。某种程度上,古龙出道时,金庸已是泰山北斗,古龙求新突破的就是金庸,方方面面地突破。金庸写到三山五岳的门派,古龙可能就写如南海这样更遥远的地方,在地理上都会找一些金庸世界之外的空白地方。
古龙的奇风突变,他的“奇”相对的就是金庸的“正”,所以任何一个喜欢古龙的人都绕不开金庸,金庸就是一个很广袤的世界。
古龙作品可能更江湖、更人性、更自由。金庸作品更社会,他作为文化底蕴更浑厚、更知识分子的作者,几乎每个武侠迷一定会在阅读中汲取大量知识和精神素养。
金庸先生开创了一个武侠宇宙和门派格局,当然他也是有继承的,像丐帮在平江不肖生的小说里就有。他的门派也不是原创,是一个集大成者,他把这些变成了一个体系,这是他的原创。
后续作者很难跳出这个体系,很难没有少林、丐帮、昆仑。他的精神和现实是互照互现,反复互相影响,作为任何在他后面的武侠小说作者,几乎都不可能绕过他。
读嘉新闻:
他构架了武侠小说的一个世界观。
飘灯:
对,一定是有影响的。
读嘉新闻:
茅盾先生对您的文学创作有没有影响?
飘灯:
我还没有去过桐乡。茅盾先生对我还真没什么影响。我父亲给我起的名字,想我往主流文学走,但我一直在幻想文学这条路上。
像鲁迅先生,我觉得对大多数写作的人来说,肯定有一些基础性的影响,作为最底层的影响。文学需要很多元素,思想是一层,文化是一层,最后到我们这个类型小说,更需要的是想象力,鲁迅先生就是作为一种沉淀,留在生命的很底部,大概是这样的存在。
茅盾先生的作品都看过,最喜欢的可能是《林家铺子》,他的作品作为那个时代的一个倒影,会看到一些史实,还有一些冷彻心扉的东西,大概是作为一个大知识储备。

读嘉新闻:
您是如何走上武侠小说创作的?
飘灯:
我小时候读书比较多,在很小时候有大量的纯文学阅读,然后四五年级到初中,开始狂热的沉迷武侠小说。当时时代背景是我们家乡出现下岗潮,在精神上周围是比较压抑的,没有出路的现状,大家从精神作品里找现实生活中没有的东西。它一定是互为镜像,要么是一个折射,要么是一个反射,但一定是和现实有对应。武侠小说里又有一些我生命里特别需要的东西,比如说慷慨激昂,古道热诚,有一些生与死,刀和酒等非常痛快的东西,它就像一把刀,破开这个世界,给你一条光、一条路,所以它在我的少年世界非常的重要。
读大学后,我不再海量地阅读武侠小说,因为经典小说已经都看完了,我们还有更多书可以看。但是武侠小说我的人生成长期,作为一种元素进来了,好像年轮的一圈一圈,它就固定在这里。哪怕我今天已经40出头,回头去看,年轮还在那儿。
那时不仅是武侠小说,也包括香港功夫片,对我们整整一代人都有影响,很难绕过武侠小说,它当时是最流行的一个文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化,如今武侠式微,我看还在坚持的(作者),基本上也是70后、80后居多,或者是90初。
读嘉新闻:
武侠小说式微,仙侠,玄幻流行,您是如何坚守武侠创作的?
飘灯:
有些东西并不是一种选择,没有选择才是一种选择。武侠其实不是被仙侠取代,因为在金庸之前还珠楼主写的也是仙侠,到新武侠变得更写实和更落地。
现在网络流行中的武侠小说,其实有点像是现实主义,没有那么高武,也没有那么魔幻,跟现实的地心引力会重得多。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没有非常好的作品,读者在非常多不好的作品里面消耗掉了,但对创作者来说,这反而是一个沉淀的过程。
我为什么选择武侠,其实我早先也是从网络平台起家的,但后续我做了一个选择,这是我最最拿手的,跟我生命底层想要表达的东西最共振,可能少年凌云志,想写出第一流的东西,一定是这个题材你能写得最好。
当时,《苏旷传奇》系列写了很多年,并不是说我要写很多年,是世界在不断发展,到最后沉没成本很高,你需要把它完成,才能给自己一个交代,好像回答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是谁,这样的问题,我的人生就会定下来。不然你在自己最爱的事情上,被很现实的东西否掉了,去选一个完全挣钱的路,内心深处会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背弃了理想,如果把最想做的理想完全做出来了,人生是很爽的。

读嘉新闻:
《苏旷传奇》您写了16年,中间也经历过断更,您如何迈过瓶颈,您在这篇小说里寄予着怎样的自我和怎样的武侠精神?
飘灯:
苏旷这个人,是所谓“我与我纠缠久”,在这么长时间去写这么一个主人公,你和他会有一些纠缠不清的东西。
读嘉新闻:
有一种互文的感觉?
飘灯:
对。如果问我想写什么的话,我觉得最重要的是生命力。每次生命遇到坎坷和挫折时,可能理论逻辑都不重要,你需要一种非常草莽的,非常原生态的,最蓬勃的生命力去冲开它。主人公持刀杀出一条血路,我也可以杀出一条血路。
还有一些可能是英雄主义和自由,所谓必见辽阔之地,会把很多理想寄托在这个人和整个江湖群像上。
村上春树33岁决心成为职业作家,于是戒了烟,开始长跑,我断更那年也是33岁,我也开始咬牙长跑。我觉得自己做不到的事儿,不要求我的主人公做到,我自己先顶天立地站起来,他再顶天立站起来,君子求诸己,即使是我的主人公,我也不求他替我做到,我肯定先做到。
某种意义上,可以用社会上微不足道的成就骗自己,但心里并不确定我是一个强者,如果迈过这一步,我确定我是个强者。
读嘉新闻:
其实这也是一种自我修行。
飘灯:
所有的写作都是吧,只要不是纯粹盈利的。
读嘉新闻:
你的主人公成长的时候,你也在成长,你和他一起去奔赴相同的目标。
飘灯:
对,或者说我的生命力和他的生命力,在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互相呼应,他的突破和我的突破,在某种情况下精神和现实是同步的。

读嘉新闻:
您曾说武侠小说要埋进现代的内核,现在的武侠小说和金庸古龙时代的内核有何不同?
飘灯:
有巨大的不一样。在金庸他们写武侠小说的时候,首先社会是不一样的,那时香港大学建校,香港中文大学建校,香港理工大学建校,整个社会是雨后春笋,文化大蓬勃。当时,香港作为一个独特的社会体系,有一批带着传统文化的人,甚至是书香世家移民过去,也有大量西方文化进去。这些在他的生命里发生了交融混杂,再加上他个人宗师级的笔力。
在文化上这叫什么?叫文艺复兴,回溯到传统的源头找到它的生命力。
后来者如果只是不断地学金庸,这是一个“学则死”的东西,因为时代变了。在本世纪初,武侠开始变成一个很不堪的东西,就像土著风情舞,每个人都穿着奇装异服,胡闹一通。
这个类型想要再继续下去,首先武侠文学作者要有一点出息,不再走纯模仿的道路。就像JK罗琳之后,英国没有说非要继承什么魔幻主义。我们要继承什么?你先问自己配不配,这个一定是在你生命内部发生的。现在是2024年,大环境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你的生命里激起了什么最本初的呼喊,你想把它表达出来,你内心最需要的东西其实就是现实世界内心最想要的东西,也就是幻想世界最想表达的东西。
我想每一个创作者可能都会从文学自发创作到自觉创作,你开始把很多东西都抛掉,所以我觉得市场低谷,有时候也有它的好处,你会更想表达内心的呐喊和所思所想,融会贯通得好的话,正好也是别人想听见的东西。

读嘉新闻:
当下的武侠小说的现代内核是什么?
飘灯:
第一是更个人化。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现在比较好的武侠小说里都说得比较少。首先这个题材它不占优,现在历史剧很火,写家国大义是写不过历史剧的。武侠有个独特的江湖,从来没有真实存在于中国传统社会里,它其实只是一种想象,“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庙堂之高则忧其民”,范蠡泛舟五湖的江湖,从唐朝起,它就是一种想象,从始至终都没有存在过,是传统儒家文化的一个镜像,江湖更自由。
要在武侠小说中有突破,要有几个特质,个人化、自由化、血性和反叛,每种类型都有一些别的类型小说不能替换的东西,当这些全部失去之后,这个类型就开始死亡。
不断激活的就是这些发自内心的特质,任何时代都会呼唤英雄主义,哪怕不是救民于水火,也是救自己于水火,在你越来越黑暗、越来越抑郁的时候,生命需要一些光。
读嘉新闻:
不管是武侠,还是仙侠、玄幻,可能包裹的内核都是给内卷、枯燥的生活来一点光?
飘灯:
也不全是,还是不一样的,武侠比起仙侠,有更落地的东西,不会设定生杀予夺、毁灭世界,其实本身是人的修行,比仙侠、玄幻等网文更现实主义,又比现实主义更幻想一些。
读嘉新闻:
武侠的肆意妄为,或者说快意恩仇还是克制的、收敛的,更符合中国传统文化特质,本质上一些中庸可能还是存在的。
飘灯:
肯定存在,仙侠的话,你可以三生三世,你可以生可以死,可以在设定上人设很无限,但武侠本身就存在人的有限,生命只有一次,你为什么而战斗?为什么而活着?这个很重要。
读嘉新闻:
传承金庸的武侠精神,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除此,您觉得他的武侠精神是什么,您是如何在武侠文学创作中传承这一精神的?
飘灯:
尊重人。记得六神老师跟我们交流时说金庸作品里的人基本上都是边缘人,并不是主流社会特别成功的人,首先武侠小说就不会是传统意义上特别成功的人。
武侠小说当然武力作为元规则,但金庸本身可能不是那么慕强的,他更尊重弱势群体里的强者,主角是不可能恃强凌弱的。另一个就是公平和正义,他的公平和正义有一些骨气,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更多的是人的关怀,人的骨气。
更重要的一点,我觉得金庸先生在中国名山大川之后,又创造了一个很美的精神世界,它是洛阳又不是洛阳,它是少室山又不是少室山,你既在那里又不在那里,既在现实世界又不在现实世界。每一个后来者、续写者也会同时再给他这个世界添砖加瓦。
其实写小说的时候是不可能想着我还要传承,是没有主观意识的,写完之后,你发现潜意识里是有所表达的。

读嘉新闻:
你所表达的武侠精神是什么?
飘灯:
虽说金庸、古龙各有侧重,但有些很根本的东西没有太大区别,我也是如此。我们是中国人,天生就沉迷于一些审美——秋水江湖的意象,雄浑壮阔的意象,我们把审美和人最高贵的精神保留下来。另外,很重要的就是看到形形色色不一样的人,一些小人物,一些不发声的人,都生活在这个世界,互相发生化学反应。金庸作品或者说好的作品,主角光环不一定那么强,每一个人都有人生轨迹,别人不是为主角服务的。
创作的时候,主观意识越少越好,就是因为小说中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表达。写作者最好的境界是像大自然一样,任由其发展,形成一个自己的世界。
当你看到芸芸众生或高贵、或卑微、或黑暗、或各种各样的存在时,这个世界才能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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