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欧阳江河、西川三人谈:我们的写作对文学负责

2024-11-30
来源:北京文艺观察

翟永明、欧阳江河、西川三位诗人的名字自80年代起便如雷贯耳,他们的诗作见证了这个时代,同时也建构着这个时代。


9月20日,“羚羊,豹子和鲨鱼:翟永明欧阳江河西川对谈”活动在华东师范大学举行。活动由国际汉语文化学院的黄锐杰副教授主持,来自中文系的汤拥华、方笑一教授作为特约嘉宾参与了对谈。三位诗人从“羚羊,豹子和鲨鱼”三种动物意象谈起,进一步论及诗人与时代的关系、长诗的意义等话题,与在场师生分享了自己对新诗的思考。


今日推送活动内容文字记录,以飨读者。

黄锐杰:第一个问题提给汤拥华老师和方笑一老师,据我所知,两位老师不研究新诗,但会阅读新诗,想请你们各自从自己的阅读经验出发简单谈谈你们阅读三位诗人诗作的体会。
汤拥华:我从三个层面来讲我与三位老师的关系。首先,在我的教学过程中往往会引用一些名人名言。我和学生们说,每一个文学作品都是献给“无限的少数人”。实际上希门内斯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特别的感受,但翟永明老师让这句话变成了我每次都会和学生分享的一句话。欧阳江河老师则是诗人中的理论家,我们在他的诗歌中与诗歌外都看到许多精彩的论述,如他谈到理查德·罗蒂,“用你所反对的语言,用敌人的语言、异己的语言,来说出你自己的思想”。西川老师《在哈尔盖仰望星空》中则为我们建立了这样一种逻辑:我们可以放大胆子,却屏住呼吸。第二个层面,三位老师都以各自的方式进入这个时代:有时候是敌意,有时候是抗拒,但都为我们提供了最新鲜的书写。他们始终立在诗歌的潮头,为诗歌打开更大的空间。第三个层面,三位老师都是那个时代的见证,他们为我们的记忆奠定了一个方向。我们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文学的时代,它是一个我们必须跳跃才能够到的地方,一个和我们所来之处更近的地方。
方笑一:我前几年关注西川老师论唐诗的新书,西川老师对唐代文化有一种特别的关切,《唐诗的读法》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同样的,欧阳江河老师对于传统古典诗歌、传统文化也有非常精深的见解。翟永明老师的《毕竟流行去》带我们进入那代人的生活与心绪。即使我们只能遥望那个时代,但那个时代其实并没有过去,并不因新时代的开始而结束。
黄锐杰:我们这次对谈题目叫“羚羊,豹子和鲨鱼”,三种动物的意象取自翟永明、欧阳江河、西川老师各自的诗歌。在翟永明老师的诗中,“世界的万物都像老虎”,一起追赶一只“细脚踝的羚羊”。面对同一只老虎,欧阳江河老师召唤来了两个时空的枪手,对准老虎叩响了“词的一枪”。这声枪响化身为豹,因为豹“借身为词,想要获取生命迹象”。老去之时,这只豹子最终蜷缩在了西川老师的手掌上,“按自己的方式死去”。死去的豹子或许化身为了一条鲨鱼。因为鲨鱼生生不息,“一条鲨鱼死去,另一条鲨鱼继续奔游”。这些交错的动物意象遍布在三位老师的诗歌中,首先想问问三位老师,你们为什么会频繁写到这些动物?动物对你们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翟永明:羚羊我用它来比喻女性,它奔跑是为了逃避生活的重压,逃避一些危险的东西。《关于雏妓的报道》中写到羚羊,她拼命地奔跑,但她永远跑不出她的宿命,最后被危险吞噬。而《老虎与羚羊》这首诗是写给成都诗人马雁的,我2021年读她的作品《星星的姊妹》,读完之后非常感慨。马雁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女诗人,但是并不为人熟知。世界的万物都像老虎,不停地追赶着细脚踝的羚羊,最终她也没能逃出危险。
欧阳江河:我写《博尔赫斯的老虎》,写《梦见老虎》,都和美洲这一地域有关。那里的国家已经掉入了现代性的框架,但是又保留了古老的历史。现代将所有东西功能化、符号化、碎片化、消费化,将所有事物变成西方式政治正确的问题。但老虎身上有原始生命力,具有起源般的力量,它变成新闻时保留了历史。当老虎在我们这里甚至成了假新闻的时候,一只活老虎,一只有生命力的真老虎能否被呼唤出来?
我还写过《黄山谷的豹》,第一句就引用了黄庭坚写的“谢公文章如虎豹,至今斑斑在儿孙”。这句诗讲文章也是可以“遗传”的,就像虎豹的条纹会遗传给后代,我称这种遗传为“豹变”。黄庭坚深感我们这个时代的语言之可怜,政界精英、经济精英说话时使用的是老鼠语言,失去了豹子身上崇高的、有原始性的、神话般的召唤性力量。所以黄山谷把他的老虎和豹子从语言里、从词里放出来,“对准老虎叩响了词的一枪”。放出来以后,它在当代来追我。我在诗中嵌入一个笑话:两个人听闻猛兽来了,其中一人拔腿就跑,另一人不慌不忙把皮鞋脱了换上跑鞋。跑的人转过头问:“你为什么不跑?难道换了跑鞋可以比豹子跑得快吗?”他回答:“我不需要比豹子跑得快,比你跑得快就行。”跑鞋换皮鞋,皮鞋换跑鞋,这是一个新闻性质的事件,而老虎来了,这是一个历史事件。
黄山谷的豹子一定要吃一个人才能获得肉身,才能够在我们当代活生生地出现、复活、献身。我们在逃离梦幻的过程中获得了现实,在逃离新闻的过程中获得了历史,在逃离豹子的过程中获得了“豹变”。而我期待豹子吃人,我在逃离的过程中变得像豹子一样;我被它吃了以后,豹子变我,我变豹子,这就是“豹变”。如果没被豹子吃,“山谷先生会有些失望”。这是一种古今合体,伟大的汉语的馈赠来自“豹变”。我们要在这个意义上理解豹子,理解老虎,理解“豹变”,理解如何对着真实的肉身的老虎叩响词的一枪。

 《欧阳江河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

西川:其实我很难说我真正写过动物,用另一个词可能更准确一点,我会“提及”动物。因为动物的天地太大了,从野兽到一只蚊子、一只苍蝇,它是一个非常广大的世界。但是实际上在我的生活里,我跟老鼠、苍蝇打交道很多,除此之外有时候我会提到乌鸦或者喜鹊,这也是生活中经常见到的。每一次有喜鹊朝我叫的时候,我就会停下脚步,跟喜鹊说一声谢谢,因为好听。
为什么会提及真正的野兽?每一个野兽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一定携带着野兽的能量——过去是真正的能量,现在变成一种语言的能量。当你提到老虎的时候,老虎带来的是文字的能量。其实不光是老虎,我也写到过狗熊,我也写到过鲨鱼,写到过好多猛兽。我提及这些猛兽时,好像提及了一个另外的世界。
文学写作中人们常常会谈到有关动物的写作。刚才欧阳江河老师提到中国古代的这种情况,而当代诗歌里还有一些世界文学的因素。威廉·布莱克在《经验之歌》中提到老虎。《经验之歌》的老虎是对称于《天真之歌》里的羔羊而存在的,它们是一对儿:有老虎的一面,就有羔羊的一面;人世间有经验的一面,就有天真的一面。鲁德亚德·吉卜林也写到过老虎,后来博尔赫斯也写老虎。可是博尔赫斯所在的拉丁美洲没有老虎,只有豹子,他实际上是照着豹子来写老虎。这是文学写作中非常有趣的现象:你明明写的是一个人,但是你可以照着一只猩猩的样子写这个人;你明明写的是屋里的盆栽,但是你可以照着原野上的一棵树来写这个盆栽。这是文学的魅力所在。
从中国古代文学传统的角度说,我的写作里有一种寓言化的表现。这是当代批评家很少注意到的。寓言,严格说叫寓言故事,与战国两汉诸子有关,像《庄子》的寓言故事,《韩非子》的寓言故事,《淮南子》的寓言故事,我对这一类东西非常感兴趣。提及动物有时传达出那种寓言故事的感觉。除此之外,我热爱中国古代的笔记文。笔记文、寓言故事,这里面有人、有动物,这么一套写法是我感兴趣的。
翟永明:刚才西川讲动物对他的写作而言是一种寓言故事,我突然想到我其实也写了很多小动物。我写到过大家不太关注的一些动物,比如说80年代写过土拨鼠,写过壁虎。这些小动物能预感到巨大的灾难的来临,它们投射了我内心中的不安,我以寓言故事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内心里不确定的东西。
黄锐杰:在三位诗人的诗作中我们能明显读到对这个时代的抵抗,这在刚刚讨论的动物意象中也有所体现。翟永明老师的《潜水艇的悲伤》,西川老师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中,不断出现从时代脱离的意象。想问问翟永明老师和西川老师,你们觉得诗人该如何与时代相处?
翟永明:《潜水艇的悲伤》里的潜水艇是我较少用到的一个意象。那是我第一次去大连,第一次看到潜水艇。90年代经济改革后,整个社会涌动着下海做生意的潮流,诗歌一下子跌落至边缘位置。我在大连看到潜水艇时,我突然有一种感觉,我们的写作就像废弃了的潜水艇停泊在海边,无人问津。因此潜水艇就变成了我笔下的意象,如果还要继续写作,那么也只能像潜水艇一样潜到最深处,潜到我们自己内心的深处。我写“再没有一个口令可以支使它”,意味着写作成为我们自己的一个事情。后面写到我们需要“造水”,我觉得我们需要一种诗歌的环境,但能不能创造出这样的环境,当时我也没有答案。《潜水艇的悲伤》就是我90年代对诗歌创作与时代关系的思考吧。

 《女性五人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西川:大家可能不知道,我除了写诗之外,最早的一份工作是新华社记者,这份工作与现实密切相关。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我的诗歌里不出现现实,我把现实留给了我的新闻写作。后来我离开新闻业进入高校以后,现实自然地换了一副面孔,开始出现在我自己的诗歌写作当中。

要处理好现实需要大能力,当代的中国小说家和诗人都缺乏这种能力。处理审美问题很简单,但是真正要啃现实生活中的东西是极其困难的。比如眼前这个纸杯子,我相信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诗人写过纸杯子,因为你会发现不好写,没法写,没有任何一个方式能够表达这个纸杯子。现在的纯小说家处理的多是身边的人,有抱负在小说中展现人类关怀的反而只有科幻小说作家。但他们也有他们的问题,我就不在这里展开说了。

在现实中我们能展开多大的有效想象?现实它之所以是一个文学天地,就是因为我们能够在其中展开文学想象,如果展不开,那现实就把我们给摁死了。对时代的抵抗也好,批评也好,在有束缚的环境中展开狂野的想象,这就是作家与时代最本质的关系。

黄锐杰:翟永明老师和欧阳江河老师都曾谈及自己对“长诗”的理解。翟永明老师说:“长诗像一次没有终点的长途旅行,或者说终点可有可无的长途旅行。在旅途中,我们可以看到沿途各种各样的风景。”欧阳江河老师则表示:“在长诗的杯子里有一个大海,它既无边无际,又高度精确。”想问两位老师,今天为什么要选择长诗写作,这是你们应对时代的方式吗?

欧阳江河:我想起黄山谷写的一句诗:“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我写了一辈子优美的东西、抒情的东西、美好的东西、伤感的东西,但是我被这个东西给惹恼了,因此我要“出门一笑大江横”。这是我写长诗的第一个理由。

第二个理由涉及到写作的性质。我和西川、翟永明的写作不对文学史负责,我们站在创作者的角度对文学负责,我们感兴趣的是文学,我们的抱负比文学史大。我可以成为各种各样的人,从事各种各样的工作,但是我耗费一生的心血在写诗,写长诗是我认为的对文学负责的方式。

第三,我们的文学抱负中很重要的一点与语言相关。不仅仅只是文字和修辞的问题,不仅仅是怎么处理现实、处理梦幻、处理自我的问题,也涉及到我们如何接续和运用中文这么伟大的馈赠的问题。我们不能只用它写网文,用它去搞笑,我们要用它做崇高的、严肃的、没有流量的事情。我们不反对产生流量,但诗人的一个特权就是敢于不要流量,走向流量的反面。

汉语诗的格律在杜甫手上得到最崇高的升华,他用它处理新闻,比如安史之乱。到了我们这代手上,翟永明写的《关于雏妓的报道》令我震撼,诗中处理了五种身份:一个诗人,一个女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自我批判和怀疑的人,一个敢于把自己撕碎,一方面政治正确一方面反政治正确的人。这样的题材展现了诗歌的当代性。诗歌的重要载体不仅仅是文字,更是声音。翟永明的诗歌拥有“内韵”,“内韵”包含声音的优美、迷人、梦幻性,以及诗歌本身的诗意与不能放弃的崇高。她在读诗时有着双重声音,诗歌的戏剧性通过双重声音迷人地传达出来。

而西川的写作具有世界意义,他像莎士比亚一样用共时性的文学声音改造了历时性的、地方街头的声音,把中国北方的粗糙的、边塞式的声音用来处理江南的写作现场,他赋予这个声音以一种和器物、植物、动物相混的东西,和传统相接、与未来相通的东西。同时,西川将英语、西班牙语的特性放入中文,在中文中写外语诗歌。中文写作与汉语写作不一样:汉语虽在声音和书写上分裂,但没有受到更多外语的影响;中文则在与英语、德语、俄语、西班牙语的对照之中诞生。我们写当代诗用的是中文,汉语只是一种古老的资源,是我们的文化身份,是我们的起源。汉语和中文的差别比中古英语与当代英语的差别大得多得多,这是中国人使用中文的一个障碍。西川能够充分地运用它,他的杂语写作使得诗歌的声音里充满了中文从来没有过的节奏、呼吸、换气、心跳。西川的诗里处理非诗歌、反诗歌,抵抗和歌颂相融,摇滚与优雅并存。

第四点我想谈历史和新闻。今天的世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今天的新闻与过去三个月前、五个月前、一年前一模一样。新闻没有变成历史,只是所谓的消息和消费。韩愈则不同。他的《南山诗》我初读时吓了一跳,他的语言、他的体验、他山一样的、造物一样的造词都令我震撼。康德说,面对崇山峻岭会产生一种欠缺感,我们得用个人的情感与诗意对它叩响词的一枪,填满它。不是现实意义上一比一的填补,而是一比十万的造物,韩愈像造物主使用物质造物一样造词。这是我心中的长诗。我最近想要写海,中国的海还没有在史诗的、文学母题意义上被书写过。我要把沉船、造船、海战、海权、船长、日记、航海图,把白银的产生、香料的运输、大航海的探险与发现、殖民与奴隶海运、观鲸捕鲸,等等,都放在里面,构成对世界和自我的相互认知。在这之前这些没有被写过,没有被写过也就无法成为历史;如果没有成为历史,它就连新闻都不是。诗人布罗茨基《寄自威尼斯的明信片》的第一行说,“为那些从未发生的事建造一座纪念碑”,这个纪念碑就是诗歌。“大块假我以文章”,我希望让大家知道我们写作的性质,坚持写作的理由,我们使用的语言和晚期风格、和工作的联系。

 《西川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

翟永明:我从个人写作的角度补充一点。80年代我刚开始创作的时候,我就比较喜欢写长诗和组诗,《女人》是我的一次尝试。当时我处在一种压抑、焦虑的状态中,我觉得好像有很多问题需要表达,但是一首短诗不能完全的把我的这种情绪表达出来。我特别想处理的是女性与社会、女性与其他女性,还有女性与家庭的问题,需要比较大的容量才能够把这些表达出来,因此我创作了一组诗。后来我又把下乡的经历写成了《静安庄》,它可以被读作一首长诗,是七八十年代知识青年的精神家园。80年代我写过挺多长诗组诗,其中还包括很少有人讨论的《称之为一切》,是一个家族史的组诗。我在写的时候并没有想长诗这一形式本身的问题,对我来说长诗和短诗没有太多的界定。我采用哪种形式取决于我的需求,看我想要用什么样的方式表达。短诗是瞬间的爆发,长诗则有一个结构,在其中我可以处理一些语言的问题,也可以进行一些试验。

黄锐杰:三位诗人除了写诗,也进行诗歌批评。想问汤拥华老师,如何看待两者间的关系?当代诗歌批评是否有可能给诗歌带来新的突破?

汤拥华:我觉得诗人完全不思考关于诗的本体的问题,或者说与诗相关的理论问题是很难的。诗人对自己所使用的这套语言是最敏感的,对这方面的思考也是最透辟的。欧阳江河老师关心语言和现实的互相造就,关心我们如何击中现实,语言又如何去创造现实。例如欧阳江河老师将“手枪”拆分成“手”和“枪”,他将语言拆解开,然后又重新和现实发生碰撞。西川老师刚刚谈到如何言说一只水杯是非常典型的现象学场景,当初雷蒙·阿隆就是这样与萨特谈论鸡尾酒。我喜欢西川老师在唐诗、山水画等方面的论述。读西川老师的《北宋:山水画乌托邦》时,我尝试辨认哪一处是西川老师的声音,他是以什么样的视角进入的。在奇崛的长句中,在语词的选择中,他一直试图把握简单的本质,就像把握这个水杯那样直接。

我想每一位诗人在建立起他的论述时都同时会意识到自己是诗人,意识到他对语言的责任,他并不只是使用现成的概念术语,他在跟这些概念术语承载的分量搏斗。好的诗人是有可能成为一个极为杰出的理论家、评论家的。

黄锐杰:新诗与古典诗歌的关系至今仍争论不休,古典需要继承,但很多时候它也变成了一种突破的负担。想问一下西川老师和方笑一老师,你们如何看待古典跟新诗之间的关系?

西川:从“五四”以来我们就一直在谈论新诗和古典诗歌的关系。中国古典诗歌讲究平仄,一些写新诗的诗人据此给新诗建立起规矩,所谓的“戴着脚镣跳舞”就是这个意思。但他们戴上的是西方的脚镣,借鉴的是从西方的音步(foot)而来的规则,没有外语修养的人实际上不知道什么叫做音步。闻一多等人把这一套形式引入新诗写作中,以为对称了中国古典的平仄,实际上平仄和音步不是一个东西。

用讨论古典诗歌的方式来讨论新诗,我常常觉得是一种错位。中国古代语言的节奏和现代汉语的节奏是不一样的,古汉语的基本语义单位是单音节的字,而现代汉语中我们更多用的是词。语言的节奏不同,我们感受到的世界就不同,能够表达出的世界也不一样。还有一点,我们每一个作家的竞技场是不同的,一个城市的竞技场、南方和北方的竞技场、国内和国际的竞技场,对文学可能性的要求和想象是完全不同的。除了我们自己主动的写作之外,我们也被我们的环境所塑造,被我们的读者所塑造。我们今天已经进入了大众文化的时代,而古代文化是一种精英文化,文化的上下文已经完全不同。这就是用讨论古典诗歌的方式来讨论新诗的内在困难。

对我而言,一个时代的文学成就高不高,出现了什么样的作品,这是个人问题。真正重要的是,一个时代的语言是不是足够活跃,我们的思想是否能够借助这样的语言展开。你的语言里是不是充满了可能性?时代的能量是不是能够在你的语言里得到充分的释放?这才是我真正关心的。

方笑一:西川老师的书中谈到过诗歌的当代性问题。如果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说,王维的诗是有当代性的,因为六朝时期人们不会这样写五言诗句;但从反映当时的现实的角度来说,王维的诗缺乏当代性,他的诗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可以成立,时代性很模糊,而杜甫的诗是属于他那个时代的。

我觉得将来只有新诗诗人能够比肩杜甫、王维这样的诗人。今天的旧体诗写作实际上是一个带有高度模仿性的、技术性的东西,旧体诗写作讲究“无二字无来历”,每两个字的搭配都是古人用过的。但我觉得现在的旧体诗创作很难达到王维、杜甫的水平,那种当代感很难出现。我们真正当代性的东西只能出现在新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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