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欧阳江河、西川三位诗人的名字自80年代起便如雷贯耳,他们的诗作见证了这个时代,同时也建构着这个时代。
9月20日,“羚羊,豹子和鲨鱼:翟永明欧阳江河西川对谈”活动在华东师范大学举行。活动由国际汉语文化学院的黄锐杰副教授主持,来自中文系的汤拥华、方笑一教授作为特约嘉宾参与了对谈。三位诗人从“羚羊,豹子和鲨鱼”三种动物意象谈起,进一步论及诗人与时代的关系、长诗的意义等话题,与在场师生分享了自己对新诗的思考。
今日推送活动内容文字记录,以飨读者。
《欧阳江河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
《女性五人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西川:大家可能不知道,我除了写诗之外,最早的一份工作是新华社记者,这份工作与现实密切相关。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我的诗歌里不出现现实,我把现实留给了我的新闻写作。后来我离开新闻业进入高校以后,现实自然地换了一副面孔,开始出现在我自己的诗歌写作当中。
要处理好现实需要大能力,当代的中国小说家和诗人都缺乏这种能力。处理审美问题很简单,但是真正要啃现实生活中的东西是极其困难的。比如眼前这个纸杯子,我相信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诗人写过纸杯子,因为你会发现不好写,没法写,没有任何一个方式能够表达这个纸杯子。现在的纯小说家处理的多是身边的人,有抱负在小说中展现人类关怀的反而只有科幻小说作家。但他们也有他们的问题,我就不在这里展开说了。
在现实中我们能展开多大的有效想象?现实它之所以是一个文学天地,就是因为我们能够在其中展开文学想象,如果展不开,那现实就把我们给摁死了。对时代的抵抗也好,批评也好,在有束缚的环境中展开狂野的想象,这就是作家与时代最本质的关系。
黄锐杰:翟永明老师和欧阳江河老师都曾谈及自己对“长诗”的理解。翟永明老师说:“长诗像一次没有终点的长途旅行,或者说终点可有可无的长途旅行。在旅途中,我们可以看到沿途各种各样的风景。”欧阳江河老师则表示:“在长诗的杯子里有一个大海,它既无边无际,又高度精确。”想问两位老师,今天为什么要选择长诗写作,这是你们应对时代的方式吗?
欧阳江河:我想起黄山谷写的一句诗:“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我写了一辈子优美的东西、抒情的东西、美好的东西、伤感的东西,但是我被这个东西给惹恼了,因此我要“出门一笑大江横”。这是我写长诗的第一个理由。
第二个理由涉及到写作的性质。我和西川、翟永明的写作不对文学史负责,我们站在创作者的角度对文学负责,我们感兴趣的是文学,我们的抱负比文学史大。我可以成为各种各样的人,从事各种各样的工作,但是我耗费一生的心血在写诗,写长诗是我认为的对文学负责的方式。
第三,我们的文学抱负中很重要的一点与语言相关。不仅仅只是文字和修辞的问题,不仅仅是怎么处理现实、处理梦幻、处理自我的问题,也涉及到我们如何接续和运用中文这么伟大的馈赠的问题。我们不能只用它写网文,用它去搞笑,我们要用它做崇高的、严肃的、没有流量的事情。我们不反对产生流量,但诗人的一个特权就是敢于不要流量,走向流量的反面。
汉语诗的格律在杜甫手上得到最崇高的升华,他用它处理新闻,比如安史之乱。到了我们这代手上,翟永明写的《关于雏妓的报道》令我震撼,诗中处理了五种身份:一个诗人,一个女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自我批判和怀疑的人,一个敢于把自己撕碎,一方面政治正确一方面反政治正确的人。这样的题材展现了诗歌的当代性。诗歌的重要载体不仅仅是文字,更是声音。翟永明的诗歌拥有“内韵”,“内韵”包含声音的优美、迷人、梦幻性,以及诗歌本身的诗意与不能放弃的崇高。她在读诗时有着双重声音,诗歌的戏剧性通过双重声音迷人地传达出来。
而西川的写作具有世界意义,他像莎士比亚一样用共时性的文学声音改造了历时性的、地方街头的声音,把中国北方的粗糙的、边塞式的声音用来处理江南的写作现场,他赋予这个声音以一种和器物、植物、动物相混的东西,和传统相接、与未来相通的东西。同时,西川将英语、西班牙语的特性放入中文,在中文中写外语诗歌。中文写作与汉语写作不一样:汉语虽在声音和书写上分裂,但没有受到更多外语的影响;中文则在与英语、德语、俄语、西班牙语的对照之中诞生。我们写当代诗用的是中文,汉语只是一种古老的资源,是我们的文化身份,是我们的起源。汉语和中文的差别比中古英语与当代英语的差别大得多得多,这是中国人使用中文的一个障碍。西川能够充分地运用它,他的杂语写作使得诗歌的声音里充满了中文从来没有过的节奏、呼吸、换气、心跳。西川的诗里处理非诗歌、反诗歌,抵抗和歌颂相融,摇滚与优雅并存。
第四点我想谈历史和新闻。今天的世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今天的新闻与过去三个月前、五个月前、一年前一模一样。新闻没有变成历史,只是所谓的消息和消费。韩愈则不同。他的《南山诗》我初读时吓了一跳,他的语言、他的体验、他山一样的、造物一样的造词都令我震撼。康德说,面对崇山峻岭会产生一种欠缺感,我们得用个人的情感与诗意对它叩响词的一枪,填满它。不是现实意义上一比一的填补,而是一比十万的造物,韩愈像造物主使用物质造物一样造词。这是我心中的长诗。我最近想要写海,中国的海还没有在史诗的、文学母题意义上被书写过。我要把沉船、造船、海战、海权、船长、日记、航海图,把白银的产生、香料的运输、大航海的探险与发现、殖民与奴隶海运、观鲸捕鲸,等等,都放在里面,构成对世界和自我的相互认知。在这之前这些没有被写过,没有被写过也就无法成为历史;如果没有成为历史,它就连新闻都不是。诗人布罗茨基《寄自威尼斯的明信片》的第一行说,“为那些从未发生的事建造一座纪念碑”,这个纪念碑就是诗歌。“大块假我以文章”,我希望让大家知道我们写作的性质,坚持写作的理由,我们使用的语言和晚期风格、和工作的联系。
《西川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
翟永明:我从个人写作的角度补充一点。80年代我刚开始创作的时候,我就比较喜欢写长诗和组诗,《女人》是我的一次尝试。当时我处在一种压抑、焦虑的状态中,我觉得好像有很多问题需要表达,但是一首短诗不能完全的把我的这种情绪表达出来。我特别想处理的是女性与社会、女性与其他女性,还有女性与家庭的问题,需要比较大的容量才能够把这些表达出来,因此我创作了一组诗。后来我又把下乡的经历写成了《静安庄》,它可以被读作一首长诗,是七八十年代知识青年的精神家园。80年代我写过挺多长诗组诗,其中还包括很少有人讨论的《称之为一切》,是一个家族史的组诗。我在写的时候并没有想长诗这一形式本身的问题,对我来说长诗和短诗没有太多的界定。我采用哪种形式取决于我的需求,看我想要用什么样的方式表达。短诗是瞬间的爆发,长诗则有一个结构,在其中我可以处理一些语言的问题,也可以进行一些试验。
黄锐杰:三位诗人除了写诗,也进行诗歌批评。想问汤拥华老师,如何看待两者间的关系?当代诗歌批评是否有可能给诗歌带来新的突破?
汤拥华:我觉得诗人完全不思考关于诗的本体的问题,或者说与诗相关的理论问题是很难的。诗人对自己所使用的这套语言是最敏感的,对这方面的思考也是最透辟的。欧阳江河老师关心语言和现实的互相造就,关心我们如何击中现实,语言又如何去创造现实。例如欧阳江河老师将“手枪”拆分成“手”和“枪”,他将语言拆解开,然后又重新和现实发生碰撞。西川老师刚刚谈到如何言说一只水杯是非常典型的现象学场景,当初雷蒙·阿隆就是这样与萨特谈论鸡尾酒。我喜欢西川老师在唐诗、山水画等方面的论述。读西川老师的《北宋:山水画乌托邦》时,我尝试辨认哪一处是西川老师的声音,他是以什么样的视角进入的。在奇崛的长句中,在语词的选择中,他一直试图把握简单的本质,就像把握这个水杯那样直接。
我想每一位诗人在建立起他的论述时都同时会意识到自己是诗人,意识到他对语言的责任,他并不只是使用现成的概念术语,他在跟这些概念术语承载的分量搏斗。好的诗人是有可能成为一个极为杰出的理论家、评论家的。
黄锐杰:新诗与古典诗歌的关系至今仍争论不休,古典需要继承,但很多时候它也变成了一种突破的负担。想问一下西川老师和方笑一老师,你们如何看待古典跟新诗之间的关系?
西川:从“五四”以来我们就一直在谈论新诗和古典诗歌的关系。中国古典诗歌讲究平仄,一些写新诗的诗人据此给新诗建立起规矩,所谓的“戴着脚镣跳舞”就是这个意思。但他们戴上的是西方的脚镣,借鉴的是从西方的音步(foot)而来的规则,没有外语修养的人实际上不知道什么叫做音步。闻一多等人把这一套形式引入新诗写作中,以为对称了中国古典的平仄,实际上平仄和音步不是一个东西。
用讨论古典诗歌的方式来讨论新诗,我常常觉得是一种错位。中国古代语言的节奏和现代汉语的节奏是不一样的,古汉语的基本语义单位是单音节的字,而现代汉语中我们更多用的是词。语言的节奏不同,我们感受到的世界就不同,能够表达出的世界也不一样。还有一点,我们每一个作家的竞技场是不同的,一个城市的竞技场、南方和北方的竞技场、国内和国际的竞技场,对文学可能性的要求和想象是完全不同的。除了我们自己主动的写作之外,我们也被我们的环境所塑造,被我们的读者所塑造。我们今天已经进入了大众文化的时代,而古代文化是一种精英文化,文化的上下文已经完全不同。这就是用讨论古典诗歌的方式来讨论新诗的内在困难。
对我而言,一个时代的文学成就高不高,出现了什么样的作品,这是个人问题。真正重要的是,一个时代的语言是不是足够活跃,我们的思想是否能够借助这样的语言展开。你的语言里是不是充满了可能性?时代的能量是不是能够在你的语言里得到充分的释放?这才是我真正关心的。
方笑一:西川老师的书中谈到过诗歌的当代性问题。如果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说,王维的诗是有当代性的,因为六朝时期人们不会这样写五言诗句;但从反映当时的现实的角度来说,王维的诗缺乏当代性,他的诗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可以成立,时代性很模糊,而杜甫的诗是属于他那个时代的。
我觉得将来只有新诗诗人能够比肩杜甫、王维这样的诗人。今天的旧体诗写作实际上是一个带有高度模仿性的、技术性的东西,旧体诗写作讲究“无二字无来历”,每两个字的搭配都是古人用过的。但我觉得现在的旧体诗创作很难达到王维、杜甫的水平,那种当代感很难出现。我们真正当代性的东西只能出现在新诗里。